辇道增七
“终于累了?”
呼啸的风中,星临听着这道完整的嗓音,是SPE-1437在问他,他袖中摩挲流星镖的指尖带着失神的力度,他没有说话。
下一刻,他手指微动,将流星镖还给SPE-1437,一记飞掷因为留恋所以不利落,轻缓地滑回SPE-1437抬起的手中。
一枚流星镖归还得这样柔和,让SPE-1437误以为这是示好的态度。
“阁下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星临踩着屋脊转过头,注视着这张崭新完美的面容,看见那双透彻的眼睛里推出一个很合适的微笑,笑里深藏着他最熟知的敌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SPE-1437又问道。
星临无法回答,无法告诉他,这里站的就是作茧自缚的你自己。
“你说句话!”
说话?说什么话?说我是来自毁灭结局的你,说我抹杀自己的存在的合理性,与自己为敌是为了违背曾经的誓言。还是说,我要明确告诉你,你我都已经失去过无数次,只是你还一无所知。
一片静默中,SPE-1437失去耐心,星临察觉他指尖轻微的动作,那是攻击的前奏,他抬眼,望进一片冰冷的威胁中。
“我权当你是哑了,”SPE-1437踩着屋脊欺近,“锦囊呢?还来。”
从前的他一直是这样,咄咄逼人地要求真相,无所谓真相是否为人接受,从前的他根本不在乎。星临看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心里忽地生出一股子厌恶,斗篷的阴影中,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手摸上腰侧的剑。
他另只手伸出,展开,锦囊悬在空中,酱色细绳缠绕在缚满绷带的手指上。Y。U。X。I。
手指向上一勾,锦囊带到掌中,星临攥住那团布料,攥紧的力度带着恨意,他将这唯一的线索挫骨扬灰,囊口向下一扬,粉末散在夜里。下一刻,他将左手中叶述安的剑送出,命中点是SPE-1437的肩胛骨,寒光闪过,随着SPE-1437的坠落,一场追逐彻底终结于此刻。
夜风扯动他的兜帽,他脚下的这座楼很高,高到往下看的第一眼会轻微眩晕。
星临就在这样温和的天旋地转中,低着头,捕捉到SPE-1437的蓝血在空中飞溅的动态,他一时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这很莫名,因为他这一剑究竟是报复了谁,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明白,要改变结局不是一件容易事,因外力强行介入而转弯的故事线可能会因一些细枝末节的意外而归正,所以当他看到SPE-1437躲开叶述安与云灼的寻找,按原路回到青楼,从妓女的裙摆中捡出两粒遗漏的花种时,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他又失败了一次,白费生命对他来说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SPE-1437与叶述安在青楼前相互试探的时候,星临坐在很远的屋檐上,看SPE-1437离开的身影决绝,而叶述安立在原地,寻沧旧都的灯火万千,他把绝望全部藏在低头的阴影里。
而星临不再盯着那道身影,他也低下头,将略微松开的绷带重新缠得更紧。
他牵着一段脏污的白在自己的腕骨上缠绕,眼瞳深处时不时闪过一阵几不可查的幽蓝,他缠得专心致志,脑内的计算却让他越来越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去往哪里,再用掉一次穿梭机会是否会白费。
现在他体内的剩余能源仅供实现在时间线上的两次跳跃,无数时间节点供他选择,可也只剩两次机会,他总不能再要云灼剖一颗心喂给他,那样会打破SPE-1437的无知觉循环,让毁灭变得无可转圜。可这单一时空中仍有无数选择摆在面前,无数时间线交织出的可能性微小,他该去哪里?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他明知自己是心存侥幸,那一丝丝可以忽略不计的可能性吊着他,让他违背自己的机械性,脑袋里全都是“万一可以”。
手中的绷带很干燥,他未能修复的伤口让蓝血流尽又蒸发,依赖蓝血而运转的生理模拟功能自动关闭,此刻的他没有呼吸也不会流泪。星临觉得这是件好事,要继续走下去,他不能像个人。
都城的街巷里,叶述安沉默走远的背影被黑夜吞噬,云灼踩着月光逃离青楼里隐秘的心动。
有的人趋光,有的人向死,而不甘失去的机器注定在时间里流离失所。人类言而无信,而星临永不忘记。他们以死亡来逃避,而他是说好的不死之躯,没有资格逃避。
屋瓦上的影子显得曲折,星临将绷带打了个死结,在黑白世界里站起身来,忽然很想再去多看几眼云灼。
星临记得清晰,他得到花种的这一晚,也是云灼求得桔梗琥珀这一晚。
枫里红山的祈福古树在山顶矗立,载着心愿的丝带在枝杈上挂得千丝万缕。云灼攥着桔梗琥珀在这里找到了SPE-1437,一生一次的祈福被捂热在掌心,交心的对谈半真半假,云灼的心意始终没能赠出。
“公子信神吗?”
“佛之与道,皆为假名妄立,即便有神,也从来不在此方天地。”
“事在人为,现在还做不到的事,那便至死方休,等天等地的,又有什么用?”
“事在人为,但总有事是拼尽全力也做不到的。”
星临坐在树下,依靠着粗壮树干的背面,听着一句一句贴合他记忆的话,树上的两道影子穿过丝带与树杈投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他垂眼看着,看千丝万缕的心愿里,那两道影子几乎像是依偎在一起。从前的这时候,他与云灼离得近极了。
就在这个夜里,他对着云灼将那宇宙真空的一切真话假说。
“后来我杀了他,然后便踏上了来找公子的路。”
“真的?”
“真的是在骗你。”
“哈哈哈哈哈哈公子是不是又认真啦?我从话本上看来的,觉得编得不错,怎么样,公子是不是也为之动容了?”
“你嘴里有半句能信的话吗?”
“有啊有啊,怪病是真的!所以……公子以后要对我温柔些啊,你稍一用力,我就会很痛的。”
“你说这话时竟也面不改色。佩服。”
“我要怎么改色?这样吗?”
“闭嘴。”
因为在云灼身旁,那没心没肺的笑声显得格外开心,又倏地变得很闷,是云灼终于忍无可忍地捂住了他的嘴,他记得这时云灼泛红的耳廓,这人的赧然也总是不动声色,笑闹间几片枫叶悠悠飘落,其中一片落在星临的膝头,他捏起那片枫叶,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这世上虽然没有神,但云灼的心愿,一定会实现。云灼,你要相信我。”
他听着曾经的自己说着大话,听着云灼掩得很好的真心被自己一语道破。
“还有一个心愿。”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用着自己根本不懂的字眼,以玩笑去吻云灼小心翼翼的真情,把云灼的如履薄冰当成好玩的事。他太会糟蹋真心,云灼到死也没等到他的一次顿悟,这次更是一样,他分明察觉到了云灼的细微心思,却偏要说那些惹他生气的实话,云灼将桔梗琥珀掷得很远,星临甚至能看到夜幕里一道抛物线,远远落进山下枫林中。
下一刻,树上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相继离开,SPE-1437追着怒而离去的云灼一起回日沉阁去了,而星临还愣在树下,一动不动地望着桔梗琥珀落下的方向。
遍地燃着烛光,像是有一股向往在光中涌动,推着星临起身。
他被这股向往一直推着,推着跑进没有颜色的枫林,悄然而迅速地寻觅着,直至寻到一小块极亮的光斑在林叶掩映的灌木中。那真像一枚光的碎片,在这灰烬一般的世界里,它亮得惹眼。
灌木中荆棘丛生,星临走得太急,把枯枝踩得噼里啪啦响,尖刺把他的袍边刮得脱线。
桔梗琥珀躺在一截枯枝旁,他伸手去捧,却又在咫尺之遥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星临在汹涌的向往里凝滞了片刻,将双手收回。
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做多余的事,没有去碰桔梗琥珀,只是低头默默盯着它好久好久。
他用自己的记忆给它涂色,琥珀是半透明的澄黄,肆意绽开的桔梗该是深蓝,在黑夜里该显得更加浓郁。他也记得云灼将它挂上他脖颈时的欲盖弥彰,细绳蹭过皮肤时太过细痒,他得刻意控制着才能不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