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那天早晨的阳光真的很好,琥珀落入他掌心时折射了太多的光,那一眼目眩的感觉他永远忘不了。
天将破晓的时候,云灼返回了这里。
一袭白衣急匆匆,在林间来回穿梭着,耗着血肉躯体里最后的一点精力,为着一时的恼怒买账。
星临坐在参天红枫的树杈上,看那道熟悉的身影徘徊了良久,他笑着想云灼真是够傻的,随即低下头,认真地将手中一条鲜红丝系在树杈上。
数不清的鲜红丝带依旧飘荡得纷纷扬扬,一条崭新的丝带掺杂其中,承载着一行墨迹未干的祈福,署名处是空白。
都城的参天红枫下永无黑夜,这里万千心愿簇拥,烛光长明。
第131章 成拙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与浪费,星临仿佛听见有什么在燃烧的声音。倒数第二次的穿梭,他几乎已经能看到自己命运的尽头,可越到最后越是贪心,越是贪心,他赌得越多。
所以他消耗了最后二分之一的生命,来到了鹿渊镇。
是为着那个遗憾。那个他始终未曾释然的遗憾,在这个边陲小镇被一场意外造就,叶述安对情感的洞察力非凡,以至于这个遗憾在落寒城巅成为引他入局的必不可少的诱饵。
历经那么多次分离,如果要在星临心里,为一切的痛苦和压抑找一个确切的开端,那么,一定是鹿渊。
时间线再向前推移,星临回到鹿渊镇那个孤月高悬的夜。
他这次谨慎而冒险。鹿渊镇唯一的鹿渊书院的学生被他找到,他用着最高效的手段恐吓出书院的机关构造,在黑夜中赶到鹿渊书院,启动机关将书院地下的真实面貌隐藏得一丝不漏,熙熙攘攘的长街上,他仿着最随处可见的字迹向云灼递出警示,擦肩而过后隔着人群,也只堪堪来得及回头看云灼一眼。
他切断每一个事件节点的必要条件,在原本顺畅的追查之旅上设置重重阻碍,让这座小镇蛰伏的不详变得浮于表面。要的是他们远离悲剧的起源地。
那些深藏背后的阴谋与猝不及防的意外占据了星临的全部注意力,他重踏鹿渊,眼前浮现的是记忆里的包围圈,那时刀光剑影密不透风,满地的湛蓝血液和扩散的瞳孔在记忆中烙刻着,他满心满眼是如何扭转事件的发展轨迹,手指摸过冷硬的机关巧扩,鼻端浮动的是地底陈旧的尘埃。
却唯独忘记了,在悲剧爆发的前夜,还存在过那样一道歌声——
——他躲在树后,枝叶的阴影层层叠叠地落在他身上,背后是一条小路,是静谧的夏夜,草木蒸腾出阵阵清香,萦绕着两道身影。
曾经的他饮下镇长的一坛秋露白,云灼背他走上一条幽静小径,纵容他在人的柔软心思上为非作歹。
自己模糊的歌声传来,听起来深情得很虚假,他仗着自己的非人之躯装醉装得兴起,揣着坏装着傻,问云灼那句歌是什么意思。
“不想你有泪流下,染污一生。”
云灼的语气咬字也没有几分真实,他的真心全都藏在体面的冷淡里。可惜那时的他,听不懂云灼的言外之意,也没看见云灼恍惚了片刻的神情,更没能看见那一双欲言又止的眼睛。
星临看着那两道身影,风吹起两人的发,也带来几声蝉鸣,此刻一切尽收眼底。
他发觉他的情感和命运完全错位。一切还未崩塌之时,大把的真心塞进他的手里,而他和这个世界始终有着距离,根本不具备爱的能力。现在他在时间里奔波游走,在不属于自己的时空里躲进人群,藏进阴影,为着追回他曾经拥有的东西。迟来的认真,迟来的珍惜。
铺洒的月光没能惠及树后的黑暗,世界像是割裂成两半,光亮给了一无所知的SPE-1437,阴影属于知晓一切的星临。
直至两人远去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夜已经很深了,家家户户陆续吹了灯,那段歌声还在星临的脑内反复,他穿过半座镇子的夜深人静,又被镇口的一幕牵绊住脚步。
镇口一面灰石墙的墙根,是避风的一角,乞丐与流浪狗拥挤着睡成一团。
那一团里多是粗糙的杂色布料,还夹杂着狗的毛皮,上面缀着几缕干硬的脏污,那是不明成分的脏水凝结的结果,这样的脏污,显得其中那抹质地上好的杏色格格不入。
星临的视线爬过一张张脸,最终在一张清秀的脸孔上定格。
那人睡得太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边吃吃笑着,边抱着条狗蹭蹭狗头,在这样的入睡环境里,都能离奇地睡出一股让人不忍打扰的童真感。
星临觉得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感觉陌生大过熟悉。不过仔细想想,距离他看到这张脸鲜活地呼吸,也确实很久了。
被抱住的那条狗大概是在梦里饿得狠了,叼着那条环住自己的手臂,犬齿来回地磨,磨得满嘴都是木头粉末,口水湿透了杏色袖口,愣是咬不到木头人的一口肉。
星临蹲身下来,像月夜里一片毫无生气的影子,他盯了好一会,忽地伸手,极轻极缓地将那段木质义肢从狗嘴中解救出来,却还是惊醒了警觉异常的小动物。
突然失去磨牙棒的流浪狗猛地睁开眼睛,四目对视,星临静默在原地。
流浪狗死盯住他,下一刻微皱鼻子,那是呲牙的前兆,吠叫的准备,他也忽然活了,立刻指住它湿漉漉的鼻子,用眼神凶狠地威胁它闭好狗嘴。
然而不起作用,他眼看狗牙已经呲了一半,只好一记手刀使着巧劲劈下去,那狗没来得及呜出半声,就被击昏过去。
夜色渐凉,星临看着扶木拥着一只自带恒温的狗毛抱枕,感觉很是满意。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等到他们都回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件事讲给扶木听,摁着木头人的脑袋,让他好好感谢他守护过他的一夜好梦,星临想着,扶木向他道谢时肯定很不情愿,说不定五官都皱巴巴的,就像他送流星镖时的模样,不过天冬看到他们这样做又该笑着摇头了,流萤肯定会向云灼告发他的恶劣行径。
他虚握着扶木的手没放,不由得陷在想象里。
扶木如果能活下来,闻折竹就不会失魂落魄地离开,日沉阁该会热闹很多。如果真的有那样一天,他还想将自己经历过的,一五一十地说给云灼听,最好找个凄清的深夜,一天内人类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候,添油加醋地说,再扮扮可怜,说不定可以博得云灼更多的心疼,那样他就不会怪自己欺负扶木了。
回忆和想象掺杂着,星临从里面汲取着温度和色彩。
即使睁眼后仍是一片灰暗,他却莫名对命运生出狂放的自信,忽觉这一次的改变充满着莫大的希望,愿意去相信这次记忆中的美好可以重新回来。
墙角呼噜声接连起伏,有邻家起夜时点亮了一盏烛灯,光自窗缝中倾泻出来,在扶木的侧脸上落成一道柔软的光线,星临看着扶木嘴角处映着光点,他轻轻一歪头,抬手拭去扶木嘴角的口水,用指尖记住这温热的触感和呼吸的起伏弧度。
他看着他,知道他睡得足够熟,这样多此一举的小动作不会惊扰他的梦。
他却不知道,第二天的夕阳里,同样要面对扶木的侧脸。
不同的是,这次不用小心翼翼。星临环着扶木,看他的脖子以一个绵软的弧度搭在自己的小臂上,夕阳的光映不亮这张灰尘扑扑的残缺脸孔,只有嘴角一行粘稠的血在缓慢滴落。
星临垂眼,这个角度扶木的侧颜还算完整,他忽觉那道血迹无比刺眼,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用力地抹了一下,这次他不必顾及自己惊扰谁的梦。
他身后的废墟壮观而新鲜,坍塌了大半个鸟语花香的鹿渊,昔日书院在重见天日的同时也迎来了迟到的毁灭,碎石砖瓦接天连地,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斜打到瓦砾间,曲折得失去了原本的形状。
这是一次精确计算后的弄巧成拙。星临将额头抵上早已失去温度的肩。
再复杂的计算都是妄想。他基于已知的发展,将每一个事件节点的必要条件做了最精确的切断,然而,云灼扶木却通过细枝末节的线索追查到了柳行知。
柳行知。这个人本不该在事件发展中留有姓名,同理,不该出现的,还有那个在野径上带路的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