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累了吗?”云回背着云灼在林荫中慢悠悠地走,“怎么今天话这般少?”
云灼视线垂着,一只小巧精美的方正木盒被他勾在指间,他盯着那木盒晃荡,也不接话。
云回又道:“这个不算是糖,但吃起来和糖一样甜,你吃了也不会发热,所以不用担心母亲这回又念咱俩。”
云灼把木盒抓到手里,“从哪来的。”
“此次出谷的发现,从一种花叶中提炼出来的,”云回道,“以后每年我都去那地方一回,每年生辰给你做这么一盒。”
云灼道:“明年我也要去。”
云回道:“不行,那在比残沙城还远的地方。”
“还不行?”云灼皱起眉,“什么时候行?我也想和你一样,和母亲一样,治病救人,兼济天下,给我一个和你们相同的可能,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也可以。”
最后一句话听得云回的面色一沉,“别再让我听见你说这种话。”随即他又赶紧故作轻松地笑笑,“何况你可别这么大的口气,哪能救得了天下人,又不是神仙。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很好了。”
云灼道:“给我一个问心无愧的机会。”
云回道:“你还太小,那还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
云灼道:“我十五了。”
“十五?”云回笑得开心又配合,“小孩十五岁了,好厉害好厉害!”
“……”云灼眉头皱得更紧,不乐意再和云回说话。
他把木头糖盒打开,倒出一颗糖在掌心,那颗晶莹剔透的糖被糯米纸包着,仔细看是个皱眉小人的模样,身子和脑袋一样大,两根短短眉毛竖起。
“阿灼,你不必心急,有我们在,你的心愿都会实现。这只是时间问题,你要相信大家,相信父亲和母亲,也相信我,好不好?”
届时刚刚走出林荫,云回在接天连地的霜白花田里半回过头,对着肩上的云灼说。
云灼含着糖,默默点头。
云归三公子拥有大量闲散时间去攻读谷内医术典籍,也有绝对的天赋,在霜白花田中将云归剑法学到炉火纯青。
暮水岛喊杀声震天,云灼扇刃磨损严重,他一言不发地捡起一把长剑,时隔多年,终于又在霜白花丛中用起云归剑法。
“太阳穴部位骨质脆弱,此部位受伤者若是脑膜中动脉受损,易造成大脑缺血缺氧,需立刻全力救治。”云归谷主云寄凡站在谷底,耐心地对拿着典籍询问的小儿子解释道。
长剑在云灼手中调转半周,他手上猛一发力,剑柄重击在围猎者的太阳穴,骨头破裂的声音被闷在血肉里,听进云灼的耳朵里却无比清晰。
“锁骨下动脉,是要害,此处受伤会造成大量失血,需立刻止血,否则片刻便致死。”云归二公子云回在花田月夜中,拿木剑抵在弟弟的锁骨处,认真地教。
云灼一剑刺中背后飞扑而来的围猎者,手腕一转,挑断锁骨下动脉,霎时间鲜血飞溅而出,溅湿他小半张脸。
后脑,颈椎,肾脏,何处要害,如何诊治,云归人在白得纯粹的山谷里教他如何把危在旦夕的生命救治回来。他在这片霜白色的岛屿上突然发现,六年了,年少时期的点滴在记忆里活得热烈。
一柄长剑代替木剑在手,挑断韧带,刺穿咽喉。
云归剑法轻灵精准,雷电之力声势浩大,他脚下的尸体已经堆至几米高,霜白花田被他变成枯败的死亡之地。
十六岁的云归花田也是这样凋败。
那时的云灼站在一片枯萎中,看那些音容笑貌被封存在石碑上简单的几个字里,陆愈希揽住云归唯一幸存者的肩,红着眼睛告诉他说:“阿灼,我们永远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叶述安站在陆愈希那一边,站在死寂的云归花田里,阴影里,他的面色如同墓碑一般青白,声音如同他递过来的手一样轻微颤抖,“云灼。”
那时挚友眼里的复杂情绪究竟是什么,直至一切爱恨开膛破肚地摊开在面前,云灼才明白。
而云灼那时只是握住那只手,而后又过五年。
避世不出的云归三公子,五年做成恶名昭彰的日沉阁主,在一道无法解开的谜题里迷失得彻底。仅二十余载的人生,过得如此跌宕起伏,和平年代里,这一定做成一块精彩到惹人唏嘘的谈资笑料。可是现在世态特殊,众人惦念他的不凡战力,只要他站在自己这一边,把他捧成救世主又何妨。
世人对这位传奇人物寄予厚望,曾经舆论里的愤恨与唾弃被人为遗忘。
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他至善至恶,都取决于他人之口。
可他从来明白,自己从不属于二者任何之一。
暴雨如注,血流成河,云灼在冰冷的雨幕中。
雨愈发大,越发寒冷,云灼的呼吸愈发灼烫,神之迹般的电光像是在燃烧他的四肢百骸,大雨把他十六岁那年的年少意气浇淋得透彻,他踩着倒下的人体,嗅到暴雨激出土壤中的腥气,也嗅到自己呼吸里的铁锈气息。
雨水冲刷着血,淌进他的眼睛,世界变得模糊起来,伤痛也变得钝感。
他记得,五年时间足够云归花田变得茂盛,云归谷即使是晴朗的夜,也是被雾气模糊的天幕。
星临就是站在云归谷那样的夜里,告诉他说:“那我永远在你身旁。”
话说得太认真,星临是个一旦太认真就显得天真的人,云归谷的天空从来被白雾笼罩,那是云灼第一次在沉寂的家乡看到星光。后来许下承诺的那颗心被利器穿透,星临便与承诺一同失去生命体征,他那些关于以后的美好预想,因此而猝然断送。
“永远”和“相信”在云灼的人生里意味着什么?
从来没有人遵守过,他们离开时没有一个来得及告别。
必然夭折的祝愿,爱恨不明的心意,还有似是而非的爱。人心易变,世事难料,预料不及故事在哪一刻戛然而止,主宰不了命运,誓言无法坚守,心愿注定破碎。
皎洁如月的白花成片地死在云灼身边,或被碾压或被践踏,云灼站在六年后的暮水岛,看着上百围猎者在电光中抽搐成一堆血肉。
只是眨眼间的事情,面目全非从来很轻易。
天边雷声轰隆,无数刀光剑影被同化在闪电的震慑中,喊杀声湮灭在雷声中,天地一瞬皆白,把云灼也吞没一瞬。
铁箭穿破雨幕,射中他的腹部。他把箭拔出,一掷正中前方围猎者的心脏。
恣意攻击,随意受伤,生与死都廉价,信念不存在,未来也无所谓。
听觉被体内高温烧得溶解,一切都在钝化,意识和视野一起模糊,云灼踩在尸体上,却像是在坠落,六年来失重感从来没放过他,此刻终于将被中断。
在被钝化模糊的一切中,他忽然感到有一片冰凉,贴上后背。
那不仅仅是一种被水被血浸透的凉,还是一种从容的凉,天生比雨冰冷。
云灼错愕地回过头,看见一个人一身黑衣,与他背对背,黑夜里如同一片附在他身上的影子,正击落一支破风而来的铁箭。
这一瞬间,暴雨浇淋在地的声音像落在耳膜,那人被雨打湿纠结的眼睫,陡然间一切都清晰逼人。
他从来是这样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出现,仿若从天而降。
湿发黏在他的侧脸,淡血水顺着被浸得微透的下颚滴落,雨幕里横过来的眼神锋利得让人心悸,剔了一下云灼麻木的神经。
“你笑什么?”星临说道。
过量的凶杀激出他骨血里的邪性,一瞬间吸引力强过失重感。
身侧一条血路昭示着他来时的方向。他跨越千里而来,陪他淋同一场暴雨。
第142章 漩涡
雨幕繁密,山石被蒙上一层浅灰的薄雾。
一张张人类的脸孔似是而非,在天穹之下聚拢成圆形的暴行图腾,被豁开的破口即刻闭合,步步紧逼中央一片湿又薄的白影。
白影身后,黑影贴得紧,背后要害全在那黑影的守护范围内。
云灼指尖的电流声在星临耳畔骚动,星临只一眼就把云灼看得清晰:这处独他一人扛住的战场,他还没落下风,却已是穷途末路的困兽,在这生死一瞬的战场,他的沮丧大过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