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星临没再看云灼,只看这宏大的赴死局面,他反手摸上他腹部伤口,那里温热湿润。
“想死,对吗?”
星临不质问云灼,语调无情绪。
轻轻一句话蹭着耳边擦过去,云灼嘴角那不自察的弧度不减。
星临收回手,轻轻舔了一口手背,把云灼的血和痛咽进自己体内。
“给我你的力量,”星临道,“克制点,别太过量,可以吗?”
“恩。”
几条曲折电流,绕上星临的手。它们摸过他的腕骨,流连过脖颈锁骨,尾端渐隐于腰际,一路留下温度。
星临微微收拢手指。
电流缠绕得密集,视觉错觉里,他像被几段凭空而生的流体光带绑住关节与要害,而光带源头是云灼流光暗生的指间。
云灼体内血液烧出的温度,顺着这无形的纽带,流入星临的体内,一齐力量浮动、心跳紊乱,两人体内有太合拍的共振。
冷雨淋在两人身上,也像是温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身体前倾一些,稍微离开彼此的肩背。
雨在不动声色地浇淋。
林叶与白花一起颤抖,土壤沉默地忍受,却也渐渐耐不住冲击,在陡峭的山坡上将要溃不成军。
人类会在极端条件里发现自己隐藏的天赋潜力,末日里的重逢足够极端,极端到足够星临与云灼发觉,他们之间拥有着举世无匹的默契,默契着看向山林陡坡,又在同一瞬间读懂对方递过来的眼神——他们都太明白,他们正处于危险距离。
无需言语,下一刻,他们相悖而行,同时跃入截然相反的方向。
云灼的终点是不远处的断崖,围猎者跟着他蠢蠢蠕动,星临的目的是到围猎者的尾部扫尾,用杀戮做着加速行进的马鞭。
他们距离拉远,如同有无形的绳索横跨战场,两端是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
要破坏一具人体,可以直击要害地必杀,或者千刀万剐着肢解。赢一战,与杀一人,其实本质无差——第一步都是要让有序运转的整体失序。星临是有序的机器,更是天生的破坏者,摧毁一个整体,是他擅长的事情,更何况,云灼的力量与温度正不停地注入他的身体。
机体能耗被他拔得很高,他承受的疼痛没有止息,给出的残忍也不留余力。
争分夺秒的谋杀里他回归无机质的本质,围猎者在他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在云灼给予的磁场里,星临肆无忌惮地做成一个纯粹的杀戮机器,做回最初的自己。
惊雷闪烁,暴雨里,星临面上的蓝血红血一起往下淌,光带缚在关节,一张轻慢生死的无情面,他像个惊心动魄的提线木偶,而线的尽头在那片很薄的白影手中。
这边,云灼收剑,侧头躲开迎面而来的一泼鲜血。
他握着手中的线,一份脉搏里震着两份心跳。
杀戮变得麻木,罪恶感也留不住,追悔开始远去,来不及反刍,来不及愤怒,他把星临感受得太清晰太强烈,其他感受被挤压得没有生存空间。
雨越来越大。
山坡悄无声息地失去了原有的形状,轻微的崩塌声此起彼伏,像这雨夜里濒死而虚弱的呢喃。
这呢喃因围猎者前仆后继的惨叫与喊杀而消声,云灼却察觉到了。
他一下子收紧手指,掌心把那段联结包裹得紧密。
战场边缘,星临身体猛地一颤。
这一瞬的输入强烈而短促,他被激得眼眶泛红。
他抬手,利落地捏断身上压住他的围猎者的喉骨,随即屈膝一脚踹开他,围猎者未落到地,他就已经一个翻身,窜入后继者的攻击盲区,向着云灼的方向飞速掠去。
山上完整的土壤被崩裂着消亡、散开,散成千万尸块松散地堆积在一起,堆在临界线上蠢蠢欲动。
云灼在十步开外的人群里捕捉到星临的身影。
围猎者前仆后继,云灼方才击倒一人,下一人便踩着没死透的同伴向他要害狠辣袭来,那攻势被半路扼住——星临从背后扼住那位围猎者,与云灼对视着,割断那人的喉。
这一瞬短也长,星临半仰着面,死摁着那人的挣动,眼睛里有不可一世的无情。
人体砸在同伴背上,被雨水一起浇进泥里。
下一刻,他回到他身边,手指又搭进腹部那道伤口。
这一瞬,云灼呼吸更乱。
而两人呼吸同步,星临嗅着云灼呼吸里的血腥气,摸着他温热的痛,有温度在一同攀升再攀升,杀念在神经上撩动出的战栗愈发刺激。
手指与伤口一触即分,围猎者包围得越来越近,两人离断崖也越来越近。
圈子缩小,退路渐短,刀光剑影里,他们甚至能被对方的杀戮溅湿半面。
锋利的痛意,和星临手指的触感,还留在云灼的伤口里,大雨冲不走,他让他痛到露骨,让他对死的渴望也露骨,他在他面前好像无所遁形。
暴雨下得畅快淋漓,闪电劈下时他们空白了面目,只剩两枚灵魂彼此窥视。
水掺着泥土交融,失序地交融,在这个雨夜里粘稠地向下滑动。
说要克制,说不能过量,但两个人都快失控了。
烈虹疯狂流转,能源竭力运作,都已经临界于承受极限,机体烧着,肉体也烫着。
一切将崩塌之际,千钧一发之时,两人已然脚踩悬崖边缘,半脚悬空。
云灼蓦地转身,扣住星临拿着刀举在半空的手,另一只手半环住他,带着他一起,毫不犹豫地向后倒去。
背后是望不见底的峡谷,翻越而下的这一刻,云灼心底的失重与吸引,全部如愿得偿。
“轰——”
完全是同时,山体发出沉闷但巨大的响动,盖住一切声音,滚滚浊流自山坡汹涌而下,凶猛而迅疾,转眼间席卷战场。
这一夜,具备所有山洪暴发的条件,更具备无数鲜活的承灾体。
围猎者被洪水猛兽吞噬着、激荡着,冲刷下断崖时,连呼喊声也被泥石灌满。
一道水质复杂的土色瀑布飞奔下断崖,跌进峡谷,发出浩荡磅礴的声响,贯穿雨幕。
浑浊的泥水在空中飞溅着,偶尔几滴格外卓越,飞跃过深深的峡谷,迸射在对面稍低一些的悬崖上,差一点就溅到拖地的黑色衣摆。
星临半垂着头,看着地面喘息。
他们跃下的断崖,实则是一处峡谷构造,断崖的对面,是高度稍低的另一处断崖,星临落地时,被石头狠硌了一下膝盖,棱角陷在皮肉里,该是很尖锐的痛,但他现在却顾不上那颗石头。
他依然被攥着手腕,被人类的躯体包在怀里,那道带着甜腥的呼吸洒在他的耳侧,还是烫。
这一类山洪发生前几乎无预兆,从集中暴雨发展到崩塌流动的速度迅疾,顷刻成灾,陡涨,却也陡落,他们身后,浑浊瀑布震动天地地爆发后,便开始消退。可心动却不是。
他被他从背后裹着,那颗血肉心脏贴着他的肋骨鼓噪,汹涌澎湃的温暖与希望倾泄而来,挤压得心跳更加紊乱。所有杀机都被阻断,厌恶被驱离,冷感的人却给出过分的温度,潮乎乎地裹缠着心。
星临恍惚了一瞬。
他感到,他们逃离了身后那场声势浩大的殉情,也感到,他的世界都在背后。
下一刻,他的后背蓦地一沉。
那血染霜白的手松开了他的手腕,软软地垂落在地。
星临的呼吸停了一拍。
随即感受到脊背上的心跳依然有力,耳侧呼吸也绵长。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人类脑中,一根绷得过久、将要拉断的弦突然松懈,云灼只是昏了过去。
第143章 倾慕
天近破晓,雨变小许多,被洗出新绿的草木,掩映着一处山洞口。
云灼醒来时,看见山洞中央一团跃动的火光。
那是一处临时架起的火堆,干草与木柴摞成一个规则的圆形,混在一起烧着,一袭染血的霜白衣袍被平整地架在一旁烘干,他身上的衣物也干燥。
这处山洞地势倾斜而地处隐蔽,是天灾人祸的暂时避难点。
星临正在云灼身前,他低着头,用流星镖切断一段绷带,将绷带尾端往云灼的小腿伤口上缠,他察觉到云灼转醒,却头也不抬,把绷带打好结,又开始处理云灼小臂上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