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地处偏僻,毗邻杂碎,没人爱来,镇中人常年不流动,镇口驿站几乎形同虚设,也就商人经过时能有些用处。
驿站旁边的客栈倒是热闹得很,可惜来吃酒做乐的也都是鹿渊本地人。
太阳将落山,麻雀在客栈的屋檐上叽叽喳喳,有人在栈内刚刚点起的烛火里喧哗。
“听说了吗?日沉阁大闹明鬼宴,只凭一个人!还全身而退!”
另一人将酒碗搁下,“一个?哪能那么玄乎!当时咱们城主也在场!哪能跑得那么容易?我听说啊,日沉阁可是用一大批木傀儡才勉强逃走的呢,那叫一个狼狈!”
“那还不是被日沉阁跑了!”
酒水下肚,吆吆喝喝着,风将酒香气送出很远,浅淡地飘散至镇外。
镇外不远的树林中。
一辆牛车由远及近而来,车板上坐着个黑衣人,手中随意地扯着缰绳。
昨晚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林中道路泥泞,蓄着雨水的泥坑大大小小遍地可见。车轮在泥坑中驰过,狠狠颠簸了一下,溅起无数泥点,滑腻腻地糊上轮轴。
黑衣人不甚在意,手中缰绳扯得依然散漫。
后面板车上,有人被颠醒了,皱着眉头坐起身来,异色双瞳微微眯着,尚在迷迷糊糊。
“这天都快黑了……”扶木看了眼天色,又看向黑色背影,“你赶了一天一夜了,歇会儿吧,换我来。”
“不用,马上就到了。”星临头也不回。
扶木在板车上来了段震颤的膝行,终于爬到前段与星临并肩坐。
此时,一阵微风迎面吹拂而来,携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酒香。
“好像确实不远了,”扶木摸摸肚子,“我都快要饿死了。你都不累的吗?这都第五天了,你看少主都累了,你怎么还这么精神。”
“我累啊,”星临回头飞快地扫一眼身后,“累死了。”
两人背后的板车上,铺着很厚的一层稻草,入目皆是杂乱的枯黄,其中,云灼神情平静地阖着双目,呼吸绵长。他仍是一袭白衣,卧在铺满稻草的板车上,如同一片明月清辉大方地惠泽了这块凡间硬木板。
他们日夜兼程飞快赶路,一路上马车换马,三匹好马又在上一个村的老大爷那里换成牛车,星临觉得这买卖亏本得很,但见云灼和扶木根本不在乎,他也就没多说什么。这少说得七天的路程被他们缩短至五天,但代价便是疲惫伴着睡意不停地侵袭着人类大脑,扶木与云灼时常困倦,星临也得时不时装出一副困得要死的模样,然后在板车上佯装入眠,实则待机无聊半天。
好在此刻透过林叶缝隙,已经能隐隐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小镇。
扶木欣喜握拳,诉说自己的雄心壮志,“等一会儿到了,我先大吃一顿,然后立刻去睡觉!”
星临眼也不眨,随口敷衍,“好耶好耶。”
突然,“咯噔”一声,板车又一下剧烈颠簸,车轮又不知压过了哪颗山石。
扶木的身体跟着板车猛地摇晃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看着一旁地上的黄土泥潭惊魂不定,“慢一点慢一点,我差点一头栽进泥里!”
他话还没说完,一连串剧烈的颠簸倏地袭来,车轮被嶙峋的山石连续撞击。
板车起伏得过于厉害,星临不得不立刻收紧手中的缰绳。
他收得太急太猛,本就不稳的板车毫无预兆地停下时,右侧车轮又被一块作恶多端的石头高高翘起——
——刹那间,板车颠簸着右侧腾空,近乎马上要侧翻,车轮甩出的泥点落在星临的衣摆上。
他面无表情地手忙脚乱,在扶木的惊呼中费了好大力气才堪堪稳住牛车。
身后右侧车轮刚刚安然落地,星临还没呼出一口气,下一秒,他就听见“噗通”一声。
这一声比落水声含蓄,比落地声清脆,像是有一颗水灵的大白菜,被狠狠掼进泥地里。
星临扯动缰绳的手僵住,他一寸一寸、缓慢地转过头,和扶木来了场沉默持久的对视。
半晌,他掠过扶木似是而非的鄙视眼神,看向背后。
车板上的稻草只剩一半,上面空空如也。
距板车不远处的泥坑里,清辉明月浸在其中,云灼坐起身来,下颚上有泥浆滴落,白衣更是惨不忍睹,脸上的神情像是要杀十个人才能尽兴。
星临一边尽力压着不由自主上扬的嘴角,一边不合时宜地想到花生酱蘸料的色泽,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这种调味品,他还没尝过味道,没有就太可惜了。
他余光扫到扶木憋到面有菜色,一时半会也开不了口,他只得硬着头皮干笑两声,“看来公子是真的累了,醒得不太及时。”
云灼向着星临,远远地伸出手。
星临心领神会,立刻翻身下车,心里默念别生气别生气。
旁边扶木也跟着动作,两条狗腿子很快就跑到泥潭边。
星临伸手,握上那只落入凡间尘泥土的手,云灼回握住他,十指滑腻相触,他刚要用力将云灼拉起来,就捕捉到云灼眼角阴影处的那丝戾气,不详预感瞬间窜上他心头。
下一秒,一股力量将他猛地拉下去。
他毫无准备,不可逆转地向泥潭中倒去,倒下的短短瞬间,星临眼疾手快往旁边一捞,混乱中抓住了扶木的衣襟。
“诶!”
扶木猝不及防地被牵扯上,反应过来想要推开星临的魔爪已经来不及了,两人推搡着,还是一同跌进泥潭。
泥浆顺着领口钻进星临的衣衫内,温度带着暮色的凉意,好在他的脸幸免遇难,还勉强是个白净模样。
“我的眼!”扶木一脸泥浆,大喊道,右眼眼眶空荡。
他在泥水里慌忙摸索。
星临见状,突然有点担心泥浆顺着洞灌进这木头人的脑子里。
他将眼睛轻阖,再次睁开时,眼前的视野底色已转换为冷感的墨蓝,他在坑底仔细扫视着,不出片刻,果不其然在坑底边角处看到一个泛着澄黄亮光的球状物体。
他抬脚在泥水中趟过,到边角处,将双手浸入泥中,将那醒目的澄黄色球体托起,一把抛给扶木,“给。”
扶木又被义眼甩了一脸泥点子,他伸手接住,熟练地装回眼眶,抬起头来,“好了吗?”
星临认真看了看,装得很正,但很脏,他看着一行花生酱从扶木右眼眼眶滑下,观感实在怪异。
星临严肃道:“没有任何问题。”
扶木:“我觉得,还有个问题。”
星临无语,“要不先上去再说?”
眼前一块黑影飞速袭来,啪地一声落在星临脸上,唯一干净的面部也遭难。
“可恶。”扶木收回甩出泥巴的手,“就现在说。为什么拉我下来!”
泥巴顺着星临的脸缓缓滑下,他面上一朵绽开的褐黄色轮廓。
他心里不断地念:人类真是斤斤计较不知好歹不懂感恩,眼眶里的球捂热了吗就向帮你找回眼球的人甩泥。他表面却不发一言。
他吐出一口泥,呲牙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双手再次浸入泥水中。
扶木还没看清星临的动作,脸就被泥巴击中,跟他击中星临的面部位置一模一样。
星临漠然扯扯嘴角,“怎么?”
机器人下手又快又狠,接连飞出两坨泥巴,都在扶木脸上溅出精彩至极的泥花。
木头人面目狰狞,立刻弯腰又捞起一把。
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消失在林中。
莫名其妙遭到无妄之灾的泥巴们在空中飞来飞去,有一块准星太差,击中一旁树干,惊起树上一窝黄雀振翅,斜穿树冠,飞向空中。
木头人和机器人在泥潭里打得有来有回。
星临旋风挥臂,甩泥的百忙之中无意间瞥到,一道沾了泥的白色身影,靠在板车旁,施施然抱着臂,好整以暇地观赏着泥潭里的一对一互殴,嘴角好像还擒着抹该死的笑。
鹿渊镇内。
客栈中,关于日沉阁大闹明鬼宴的争论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
“你们瞎说什么呢!听我这靠谱的,我侄儿是宴会侍卫,他说啊,日沉阁也就去了三个人!两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