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霎时间,不可控的危机感伴随着记忆,在云灼脑内卷土重来:昏暗的地下集市,耳畔的恐惧叫嚣,流星镖贯穿脏器之后的鲜血飞溅,星临眸底冷彻的暗光。
“……找到他。”云灼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上,目光渐渐冷沉下来,“尽快。”
叶述安对云灼几次三番的告诫,云灼并非不放在心上,但也没有对此倾注过多的精力。因为自一开始他便对星临的危险性心知肚明,偃人集市上人质被击杀,更是将星临的不可控佐证到巅峰。叶述安无非是担心他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但云灼心知星临对他构不成威胁,很多时候,星临的视线甚至都会有意无意地锁定在他身上,来确保他的安危。
星临对他有所图。
所以他从不担心星临会一时兴起了结他的性命。
他担心的,是别人的性命。
扶木不知其中潜在的弯弯绕绕,但只云灼的神情便让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他方才还在我身边,这一眨眼的功夫,也走不远,肯定还在周围。”扶木嘴上这样说着,但云灼的模样实在让他有些慌张,他转身便融入人群,游鱼一般汇入汪洋,急急地摆尾,去寻那失了踪迹的同伴。
“礼成——”
赞礼者的高呼又响起,笑声与鼓掌声愈发热烈。
喜悦和祝福与声浪一齐涌到顶点后,人群四散开来,云灼在渐渐宽敞的落脚缝隙里穿梭。
他辨认过酒席上一张张淳朴面孔,扫视过靠墙处三五聚堆笑闹的镇民,一无所获着,却感觉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过头,只见一只竹筒酒杯置在他面前,握着酒杯的手指粗糙而苍老。
一个两鬓斑白的福润老人正冲着他,和善地笑着,臂弯里还夹着一只土褐色的酒坛——是鹿渊镇的镇长,刚刚位于席上的高堂。
“您就是昨晚进镇的客人吧,张老板跟我说了。公子路途劳顿,还愿意来为小儿的婚事再添喜色!多谢!多谢!”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长子的婚事,让本就精神矍铄的老人的面色又添了红润。镇长口中的“张老板”,便是那客栈老板。此处对外乡人十分热情,连镇长也要在自家喜事上亲自欢迎。
可云灼想着不知所踪的星临,几分心不在焉,却依然回礼道:“多谢招待。”
镇长爽朗地笑,“哎,太客气了!我听闻有外头的客人来,赶紧叫人拿出了这秋露白,”
他举起土褐色的酒坛,向竹杯里倾倒。
“鹿渊地处偏僻,没什么好东西,这秋露白是我珍藏数十年,也没舍得喝,今日长子喜事,又有远客道贺,一杯酒水,望公子不要嫌弃。”
竹杯被热情地塞进云灼手中。
酒水醇香,云灼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水光。
他自然地举杯至唇边,仰头的瞬间,余光里,镇长还在目光灼灼着热切地看着他。
“公子从哪里来?”镇长问道。
云灼道:“残沙城中来。”
他将酒杯交还给镇长时,杯中酒水只剩浅浅一个杯底。
镇长笑呵呵地收起酒杯,“您这相貌,不像是残沙人,故乡肯定不是在这沙洲之中吧?”
云灼背过一只手,没有否认,“于寻沧旧都出生,后又到残沙城定居。”
镇长闻言,轻轻叹气,“是因为五年前那场浩劫吧,哎,自然,自然。”
云灼道:“鹿渊镇如今一派祥和,想必浩劫未能波及此地。”
镇长笑道:“鹿渊镇没有浩劫,只有荣耀。”
云灼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不知镇长是否看见一位黑衣少年?十六七模样,个头大概矮我半头。”
镇长皱着眉头回想,额间川字纹深重,“……是跟您一起来的那位吧?我方才进院拿酒时,看见他在南边街角处。”
“多谢。”云灼道,“宾客众多,便不多占用您时间了。”
镇长摆摆手,“公子远道而来,今日请务必尽兴啊。”
云灼站在原地,目送镇长去往席中。
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宽袖边缘有一片漉湿的水渍,已经完全浸入衣料中,形成一层不起眼的深色。
鹿渊镇长的一杯秋露白,一滴没入云灼口中。
微风轻拂而过,带起霜白衣袖上的醇香气息,送入酒气弥漫的席间,欢声笑语中,无人察觉。
作者有话说:
寻物启事:本人不慎于鹿渊镇丢失机器人一只,身着黑衣,擅长假笑,十分危险。如有捡到者,请尽快与云先生联系,没有重酬。
第38章 回首
云灼携着逐渐蒸发的醇香酒气,向着南边街角走去。
估计是全镇的人都在这条街上。
桌边不只有谈笑吃酒的,有的孩童直接在桌旁的地上开始斗蛐蛐,衣裳沾了灰尘,大人们杯酒下肚,谈得是别的快意事。各玩各的,倒也其乐融融。
舞狮的男人坐在石阶上擦汗,乐师将唢呐别回腰间,双手接过喜糖。同样的喜乐挂在不同的眉宇。
云灼将形形色色的人尽收眼中,一条街将要走到底。
突然,人群中冲出一道身影,与他狠狠擦肩而过,力度大到云灼不得不注意。
下一刻,他感到掌中一阵冰冷迅速滑过——这人趁机向他手中塞了什么东西,那冰冷感觉是那人手的温度,不仅温度冰冷,这人的皮肤也崎岖不平,像是有瘢痕纵横其上。
零碎的念头,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闪而过,云灼立刻转过头,那人却迅速离开了,融入人群,云灼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背影。
云灼右手握成拳,这突然被塞进的不明物体贴合上他掌心,有着干燥粗糙的触感,尖锐的边缘扎得人生疼——是一个硬纸团。
云灼没有立刻查看这手中的东西,他循着那人逃遁的方向追过去。
他视线落在那人不断远去的身影上,却见那人跑着跑着,倏地停下了步子,回过身来,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遥遥地和他相对。
可惜,一件斑驳的斗篷,将那人由头到脚掩得严严实实,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这狂奔中的一回首,像是在久久凝视云灼,又像是在挑衅云灼去追他。
谁知云灼刚一抬脚,同一视线方向上,他的余光便扫到近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衣,纤长,正抱着一个黄褐色的坛子,立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摊前——果然如镇长所说的那般,星临在这南边街角。
云灼的视线只是错落了一瞬间,那远处顿足的神秘人便如方才突然出现一般,又蓦地转入不知哪条幽暗小巷,迅速消失了。
人头攒动着,还是一派平和喜乐的氛围,那位不速之客激起一层微弱波澜之后顷刻消逝,一切都像是云灼的幻觉,只有他手中的纸团还提醒着他,方才的事情真实发生过。
他目光转回星临身上,只见他抱着坛子在小摊前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
那是个套圈摊子,每个城镇的市集中都会有的那种摊子,花钱从小贩手中买几个廉价的细铁圈,在满地不怎么值钱的工艺品里赌运气。
只是此时眼前的这个摊子简陋得很——十来个筷子筒摆在地上,每个筒里插着一根竹筷,竹筷顶部又粘着一条细细的红纸,上面写了不同的字,都是些镇长家里厨房中的吃食糕点,例如桂花糕和酥饼之类等等,套中哪个竹筒便可领到细纸条上的那种。只是为宾客们提供点消遣,意思意思,讨点彩头罢了。
一个小孩站在摊前,他小臂上套着两个铁圈,手里拿着一个,紧紧抿着嘴,费力闭着一只眼,正瞄准最远处的那只竹筒,手中铁圈前后摆动,最后铆足了力气一扔,眼见着要套中,他狂喜地跳起来,“中了中了!!”
铁圈擦着竹筒边缘落下,恰好就差那么一丝的距离。
糖豆般跳动的小孩立马蔫了。
他一旁的妇人失笑,忙鼓励道:“这不还有两个嘛!没事,还有两次机会,来,再试试,这一把肯定能中。”
一次十个铁圈,小孩方才那是扔的第七个,全部落空,只见小孩瘪着嘴,打起精神又扔了最后两回,比那第七回 还要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