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他看着他的时候,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像是要将这世界最天真的赤诚都捧给他,如同眼里独独只装得下他一人。然而云灼心知肚明,星临的伪装过于精湛,说谎堪称天赋异禀,真心根本无从触及,理智在起作用,告诉云灼不能轻信。
“你对谁都是这样说话吗?”云灼手指搭在平整的绷带上,他移开目光。
“当然不了,我要一直呆的,是你身边。”星临把“你”字咬得诚挚到沉重。
“为什么你总是说这样的话。”云灼道,“哪有谁能一直在谁身边,常常是山河犹在,故人难寻,况且包括生死在内,人与人终究是要分离的。”
星临不以为然,“一般人嘛,大抵是做不到,但我可以,我说一直,就是一直。”
“你不是一般人?”云灼同样不以为然。
星临语气平常,“我不是人。”
云灼扫星临一眼,没有要继续理他的意思。
“我真的可以做到的,”星临双手抓住云灼,带着少有的严肃模样看着云灼,“公子不信我吗?”
云灼也不哄他,“不信。”
“不信算了,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是这个世界最在乎你安危的人,才不是在说谎。”星临悻悻,“带我看看云归谷吧,要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得从这里开始。”
夜雾缭绕,星临随着云灼踏遍云归谷,从荒芜药田到沉寂大殿,踩过白石阶梯,路过平静湖泊,霜晶花在五年岁月里野蛮生长,石砖夹缝里都能探出一朵,在这坟茔遍布的山巅尤甚,大概是土壤中血肉骨骼赋予它们更强生命力,来成为云归谷的新主人。
星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运行过高耗能的勘测功能,这原本是星际探索型仿生人的特长,在这个世界里能量所限,也没有需求,现在凭着云灼那些将他烫死机的血液,倒也能维持近一小时的勘测。
但似乎没多大用处。
踏遍云归谷,尽可能地收集所有的物质成分信息,载入机体,但除了谷内簇拥的白花快要将他致盲之外,没有什么期待之中的意外收获。
就连土壤中的未知的放射性元素都含量很少,与烈虹能力拥有者体内未知元素相同,是五年前那场覆灭全谷的疫病残留下的。
星临单膝跪在谷底一处花丛中,垂着脑袋看着地,摇曳的霜白花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有什么痕迹吗?”云灼也站在花丛中,看见星临突然俯进花丛,不解其意。
星临没有抬头,只是收回触地的指尖,皱眉回道:“没太有。”
“那么——”
云灼突然顿住了。他本居高临下地看着星临,现在他的视线在某一处忽然凝住——
——星临弯下的脖颈弧度单薄,恰好够云灼的目光顺着微敞的后领口,不动声色地滑进去。
发丝遮掩间,月光为那处皮肤染上一层朦胧的釉白,隐约有黯黑图案随脊骨的弧度起伏:条形的黑,宽窄不一,边缘处却整齐得如同被一刀截断,再向下,阴影里一串模糊字符。像是一扇缩小的地牢窗。
说是刺青,过于刻板,如同烙印,但像是触感细腻。
星临掐断一株霜晶花的花梗,将那六瓣白花放在掌心,一边看一边说道:“那么什么?话说一半,砒霜拌饭。”
星临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这样不设防。云灼想着。
云归谷没有太多可用信息。星临开始预算行动路线,眸底暗色流光飞速闪过,脑内记忆碎片信息的拼凑联结。
他的语速变得极快,没有任何停顿,像思考过程又像单向输出,“我们必须要去暮水群岛,那里很有可能就是烈虹爆发的地点,可以采集到第一手信息。还有杏雨村的地点位置也很蹊跷,寻沧王宫也不能放过,要想方设法还原烈虹的染病原理——”
云灼就着这样的角度,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星临的真实身份上。
霎时间,星临脑内警铃大作,他像是被云灼的体温烫到,反应激烈,猛地将抵上后颈的手打开。
“啪!”
响亮一声,余音荡在花田与夜风中。
云灼静静看着他。
星临坐在白花簇拥中,脑内嗡鸣声未止,眼睛张着,内里如临大敌,他用着此刻比云灼痛十倍的手捂着自己的后颈。
他心道糟了,机器人又不是个冰清玉洁的古代闺秀,平日里留给云灼的印象也实在是视礼节仁义为粪土,这么大的反应反而更让人生疑。
正想着,云灼已经俯身下来,肘关节与膝盖相抵,是星临方才的动作,霜白衣摆施施然落在身后。
星临的脸近在云灼面前,靠得太近,他眉眼轻盈,看上去也不算太有破绽。
“星临,”云灼唤他,如同在叹息,“说句真话我听听。”
两人鼻息相拂,嗅得到的是探询与摇摆不定。
电光火石之间,千万句谎言托辞在星临脑内划过,他轻抿着嘴,在秘密暴露的攸关时刻,他却没有再选择欺骗云灼。他低垂的视线缓缓向上,忽而定格于云灼唇间那道伤。
“那是什么?”云灼问星临后颈的印记,神色像在审视。
星临盯着云灼的嘴,盯着那道伤疤破坏了精致的动态张合。
他忽然将沾满死寂信息的双手撑地,一株霜晶花被他按倒在夜雾中,脆弱花梗弯折向下,星临仰起脖颈向上。他用一个吻来回绝问题。
星临的吻带着凉薄的温度,贴上那道伤疤,将云灼在地底失掉的一半魂渡回去。
“是不是……一直在想那个吻是什么意思?”
星临的声音里有着气息。他们之间的距离被缩得好近,四面八方散乱的光点都像是汇聚在星临清透的泪膜上,云灼的眼散掉一瞬的焦,模糊中他仿佛看见雾气消散的夜空繁星密布。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云灼的语气比星临的吻冷情。
“回忆一下,”星临舔着犬齿,再次吻上去,“那个吻是什么感觉。”
恶劣的轻浮行径,踩着云灼的软肋为非作歹。
星临在上瘾,这明明只是简单的皮肉相触而已,每每相贴,云灼却心跳鼓噪激素飙升,好神奇,有趣到不可思议。
成功转移注意力已经不是最好玩的部分,星临沉迷于这具血肉之躯中繁杂的数据,因为自己这一件金属制品,浮动不止,跳跃不停。他像是把握住了一个人类的控制按钮。
星临放过被压弯的霜晶花梗,手扶上云灼肩头,眼尾浮着半真半假的天真态,“在想什么?”
云灼的手在他背后抬起,又放下。
“喜欢你。”
星临的轻语,魔咒一样,伴着轻吻。
“爱你。”
吻落在唇边,覆着潮湿的雾,星临的犬齿尖利,沾着唾液抵住人类的唇舌。
假的。云灼心知肚明。星临根本不懂爱是什么,竟敢把爱当做巧诈伎俩来滥施,说不清是傲慢还是孩子气。
喜欢你,爱你,星临咬字的尾音掺在吻中,全是荒诞,都是游戏,可偏偏就是有人在心动。
云灼按住星临的后颈,温热干燥的掌心覆住微微凸起的骨骼。
他把他按得更近。
“回答我的问题。”云灼道。
“还要吻呀。”星临从善如流,又亲了云灼一下。
云灼:“你——”
“啾。”
又一次,濡湿嘴唇分开的轻响。
云灼几不可查地吞咽一口,终于不问了,他垂着眼睛,轻笑一声。
突然,星临猛地一把推开云灼。
他早有准备,原地一个翻滚,如同一道黑影,暗星一般迅疾划出几米远。
身后,澄黄光芒映亮一瞬的夜色,电火的噼啪声连串炸起。
星临停在不远处,没心没肺地捧腹狂笑,“别生气啊公子!”
他所处的原位置已经蔫黑了一片霜晶花。
云灼眉梢抽搐,嘴角擒着抹含有戾气的笑望他,电光即刻闪耀在星临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