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道增七
他看着看着,单方面地宽宏大量起来。或许是这番景象太宁和了,这一刻星临有一瞬轻微的恍惚感,堵在胸口的那股气突然消散不少。像是天边那抹浅黄色的光被偷了下来,蓄积在这处农家小院中永存。这里没有流言蜚语,没有仇恨与计较,烈虹不存在,谜团不需解。
只是野菜团子不好吃而已,为着这幅画面,暂时也能忍。
星临正嚼着,外头跑进来个穿蓝布衣裳的小丫头,一踏进门便叽叽喳喳个不停问老翁要饭吃。
这正是云灼此前说的,童年时泥潭玩伴的孩子,星临想到他爹曾把小云灼推进泥里,便摸走了笼屉里一个包子作为报复。
那是个鲜肉包子,味道还不错。
回寻沧旧都的途程中,星临又吃了一路包子,每天不重样,素肉都行,甜咸不拒。第四天遇到有个卖豆沙馅的花朵包子的,星临也不懂人类怎么能把包子做得这么花里胡哨,云灼多看了两眼,星临也分不清他是觉得新鲜还是喜欢,那粉包子递到云灼手中时,两人手指相触定格一刻后,星临又被电追着劈出十里地,大大加快了两人的脚程。
星临夺路狂奔,百忙之中回过头,看云灼平静中暗含点不爽的模样,手里只剩层粉红包子皮,不禁一阵失语,“公子,你不爱吃包子皮吗?可以给我呀。”
回应他的,只有云灼上升的情绪指标,星临读着数据,知道自己又该加速了。
不可理喻,人类真是捉摸不透的复杂物种。星临在呼啸的风中无奈想道。
然而事实证明,复杂物种做出来的包子,也不全都是味道好的,两人几日之后抵达寻沧旧都的城门口,星临在这里吃到了最难吃的一个包子。眉飞色舞做皮,闲言碎语做馅。
“这日沉阁新来的杀手究竟什么来头?那危恒近侍的重重包围,那就能搬起云灼翻墙跑啦?了不得,日沉阁真是人才辈出,人才辈出啊哈哈哈。”
“听说是个红衣女子。”
“前段时间,有人看见那妓女流萤出入日沉阁,不会就是她吧?”
“哇!”
“这又什么稀奇的,都能进日沉阁了,力大无穷的妓女又有什么。”
越听越不靠谱,星临的表情和半个包子一起在风中凉透。
“不必担心,让她打你一顿就没事了。”云灼在他身旁道。
两人背后,一桌人唾沫横飞。
“要说有意思的,不还是那云灼的出身吗?”
星临视线落在云灼面上,发现他不论面上表情还是内里指标都毫无波动。
“怪不得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我要是他呀,我也觉得丢人哦。”
“出身医药世家,最后却净做些刀口舔血的勾当,真是讽刺。”
流言的方向又车轱辘转回云归谷,津津乐道了几年,早就被无数张嘴嚼烂了,只是今日终于又添新料。
“听说啊,他还在那鹿渊书院大开杀戒啦,把那追兵屠了个干净,少说也得这个数。”
说着,那人伸出一根手指,上面一片碎韭菜粘着油渍。
“一百?”
“一千!”
“不可能!怎么可能凶残到这个地步?!”
“怎么不可能,鹿渊书院都震塌了!人都埋里面了!真真是凶残至极。”
星临口中的人类美食顿时失了滋味。
明鬼宴一战,仿佛还在昨天。
扶木一时冲动,把即将被施以酷刑的栖鸿人救下,使得云灼的出身成了世人津津乐道的崭新谈资,后续在鹿渊书院屠杀镇民、击杀追兵的事迹,更是骇人听闻的精彩,而扶木的死讯却随着鹿渊书院的坍塌而沉寂,幸而没有进入流言中被浮夸地叹息。
云灼将木筷整齐置于桌面,“再不进城就要天黑了。”说完他便起身向着城门处走去。
星临也跟着站起,轻轻回过身,一把将手中包子砸在那人脸上,一脚把凳子踢翻。
那人满脸油花,四脚朝天,懵然之后又大怒,“干什么?!!”
“肉包子打狗嘛。”星临掬了个礼貌的笑,“看你嘴这么贱,赏你半个包子躺着吃。”
他任由身后人跳脚咒骂,悻悻地去玉犀追那道白色身影。
第66章 引线
星临与云灼一路进了都城,横穿市集,拐进通往那华美楼阁的冷清小巷时,已经听了一耳朵的闲言碎语。
“日沉阁始终处于流言的风口浪尖,这一次,恐怕够他们谈论上一个月了。”星临搓搓指尖,对包子遗留的油星格外在意,“日沉阁绝非善类,云归谷高高挂起,两个名字凑在一起,名声还能再差些么。”
日沉阁主是云归谷三公子,可真是恶名昭彰,雪上加霜。
“吃赏金的杀手组织要什么好名声。”云灼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被这样编排,公子已经习惯了吗?”星临道。
云灼直视前方,没有回答,视线凝在了夜空中遥远的一点。
星临循着云灼的视线眺望,目光穿过漆黑的夜幕,寻向远处,发现有一处火光在都城边角处安静燃烧,远远看上去,像是将夜幕燎出一个炽红的洞。
他忽而眉头一皱,“那个方向是——”
云灼也目光一沉,“收容司。”
冲出拐角只是刹那间的事情,两人顺着远离人声的巷道七拐八拐,轻车熟路地到达长街之上,发现此处竟已被惊叫充斥。
人们四散逃离,此刻也不顾忌那寻沧王宫是不祥之地,双腿疯狂迈动之间生风,要的是离那城角处的熊熊火光越远越好。
迎着月光几处浮动着的反光点,星临仔细看过去,发现是有人光着脑袋,不少秃瓢满街乱跑。
这景象着实有些滑稽,星临迷雾罩头的同时又觉得好笑,但他见云灼的表情愈发沉重起来,便敛住了那点要笑不笑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收容司里的囚犯跑出来了,”云灼道,“那里关押着砾城从各地搜刮而来的虹使,危险异常。”
星临:“叶公子与我提过。”
“你既知隐情,也该知道其中严重情形,”云灼折扇抵住星临的肩膀,把他往日沉阁的方向推去,“回去呆着。”
星临侧肩,避开扇柄的力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回去找天冬和闻叔。”云灼道。
星临完全不同意,“日沉阁离那火源处甚远,何况要去也是你——”说着,他突然顿住,歪过脑袋,目光落在云灼的面上,一字一顿地探询道:“公子,你怕了吗?”
云灼看星临一眼。
“我没什么好怕的。”
话音刚落,白衣烈烈而动化作背影,向远处飞速掠走,徒留一句话夹杂在夜风里送至星临耳畔。云灼那一眼冷且利,剔了一下星临的某根神经。
云灼害怕了吗?他身负力量却没能护好扶木,他那些充斥着腐尸的旧梦会不会又掺入一抹新鲜的血迹?他面对危机时,会对那些猝然的离去心有余悸吗?
星临将那道远去的背影看得很认真,自言自语着,跟上去,“都说了一起去了,为什么不等我。”
月光遍洒的寻沧旧都,长街集市与粼粼河面一如往昔,只是仓皇奔逃的人群四处拥挤,昭示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房顶屋檐上,一黑一白向着通明的城角处飞速靠近。
直至星临的步伐放缓,隔着几栋房屋望去,收容司的灰石外墙果然也被熊熊火海所吞噬着,近了看,才惊觉那火幕实则滔天,将整个收容司框住,汹涌不似人间景。
人为纵火做不到这幅景象。
星临的双眸被映得极亮,他抬头仰望着冲天的火幕。
街角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叫声。
只见拐角处冲出一个秃头人,跑姿被高温扭曲得癫狂,竭力想要逃离这条火焰席卷的街。
“啊!!救命!!!”
撕心裂肺地呼救声,云灼飞身而至那人身边,伸手去捉那人手臂——
——那人本来光洁的头皮突然皲裂开,鲜血争先恐后地从那道裂缝中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