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所以你是这样找到我的……”
他曾有过很多设想,自己的魂魄进入他人躯壳,明无应是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他?
元月十七的雪夜,他死而复生。在进入白家之前,他去过一间明光祠。
在这世间无数的,一刻不停的声音中,明无应找到了他。
谢苏又问:“是么?”
“是。”明无应轻声道,“因为你在心里,叫了我的名字。”
第99章 寸心千里(二)
谢苏按着明无应手臂的手蓦地一抖。
明无应的那句话轻且坚定,却好似一直烫到了他的心里去。
“后来你在白家的冰湖上用了镜花水月,”明无应垂眸望着他,又道,“天下间会使这个术法的,也只有我跟你两个人。”
所以明无应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他。
所以他遮掩身份,谎话连篇,明无应就乐见其成,看他是怎么作茧自缚,甚至等他翻窗逃跑,再不紧不慢地将他捉回来。
是到明无应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谢苏好像才回过神来。
心头那一瞬的五味杂陈,风起云涌,逼得他不得不微微屏住呼吸。
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间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明无应却是神色坦然,好整以暇地低头看着谢苏,嘴角一翘,说道:“你这样拉着我的手,我是不觉得有什么,不过——”
若是在平常,这一句话就能让谢苏丢开手,再远远地走开去。
可是此时此刻,谢苏反而抬眸看向明无应的眼睛,更是不管不顾地又向他靠近半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师尊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谢苏一字一句地追问道,“溟海上为何会降下天罚?”
明无应啧了一声:“怎么还记着这件事儿呢……你就是觉得,是因为你,是么?”
谢苏不答话,意思全都写在脸上。
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是千年来第一个过得天门的人,连虚无缥缈的蓬莱秘境都因为他而现世。
所谓天下气运,全在于他一人之身。
一个这样的人,他是做了什么,天罚才会降在他的身上?
谢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死而复生,这具躯壳出现的方式太过匪夷所思,让他不得不问出这句话。
明无应挑眉,故意道:“你不问天雷加身,我疼不疼,有没有受伤,就非要逼着我说,全是因为我给你重塑了肉身?”
谢苏抿了抿唇:“等你答了这个问题,我……自然是会问的。”
他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可是明无应不答,他就不肯让开,
“好吧,”明无应笑了一下,“我告诉你。”
“还真的不是因为这个。我教过你,这世上任何的事情都有代价,这个不假,但这天罚却不是因为你。”
“而且你的肉身也不是我重塑的,否则我将你放在身边就行了,还用得着去找吗?”
“如果非要说个理由的话,是我不应该离开蓬莱,这就是我离开的代价。”
谢苏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没完了是吧,”明无应似笑非笑地威胁道,“以后再告诉你,我现在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明无应此人软硬不吃,是谢苏早就知道的了,今日他再领教了一回这个人的强词夺理胡搅蛮缠。
谢苏还待要追问,明无应已经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微微低头,靠近他的耳边。
明无应低声笑道:“郑道年现在就在楼下,你是非得让他听到,我在溟海上被天雷追着劈是么?”
谢苏一怔,明无应已经占了上风,将他往房间外带去。
门打开的一瞬间,明无应头也没有回,仿佛只是心念一动,先前那只被他丢开的鬼面具好似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倏尔飞了下去。
谢苏刚刚用余光看到一楼厅中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就察觉到明无应已经松手放开了他。
那漆黑的鬼面具落下,厅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扬起双手,袍袖一震,两道金光一闪而过,在半空中结成法印,将鬼面具上的森森邪气全数镇压。
老者的动作行云流水,用于镇压鬼面具的手法与何靖济在学宫里施展过的一模一样。
只是何靖济用的是现成的符纸,这老者却是双手一动,力随意走,顷刻之间,符箓已成。
驾轻就熟,圆转如意,那符箓上的镇守之力更是四两拨千斤,周密精妙,绝非何靖济所能相比。
昏迷的船工和昆仑弟子已经有人照看,除此之外,那些出身沧浪海的蒙面人仿佛脚下生根,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谈致远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亦如那些蒙面人一般,便是连眼珠也不能转上一下。
一个胖大身影站在他面前,眉目微敛,神情中有种淡淡的失望。
他闻声回头,抬眼看到楼梯上走下来的两个人时,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无比惊讶的神情。
谢苏看着杜靖川,知道他已经认出了自己。
他在学宫三年,杜靖川曾是学宫授课的夫子,又曾带着他们去过一次金陵,如何认不出来?
杜靖川这样惊讶不能自制,是因为在世人眼中,谢苏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收服了鬼面具的老者悠悠转身,脸上带着慈和平静的微笑。
杜靖川这才收束了自己的目光,向着明无应行了一个礼。
一旁的何靖济被两个昆仑弟子照看着,却是迷惑不解到了极点。
片刻之前,谢苏跟着那黑袍人上了二楼,谈致远与他相对而坐,似是因为昆仑山门已闭,自己对他不再有用处,引得他目光阴鸷,正在考量要如何处置自己。
可是下一瞬,连同谈致远在内,所有的蒙面人皆僵立原地,如木偶傀儡一般。
郑道年和杜靖川进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师尊、师兄,就为自己没有照顾好昆仑弟子,陷于谈致远之手而羞愧万分。
谈致远便是杜靖川的徒弟,他进来之后,先是查看了自己有无大碍,随后便看着谈致远,一言不发。
何靖济是很了解自己这位大师兄的性子的,宽厚温平,进退有度。
连亲眼看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栽培的弟子犯下如此大错,他都能不失风度,却在看到明无应身边那个人的时候大惊失色。
何靖济嘴唇微动:“师兄,此人是谁?”
杜靖川走到他身边,轻声答道:“蓬莱山首徒,谢苏。”
何靖济眼中的迷惑一瞬间转为震惊。
谢苏耳力过人,这二人间的对话,其实他已经听到了。
说来奇怪,一天之前在学宫的大殿中,自己尚且有些迟疑,只坐在屏风之后。可是此刻以谢苏的身份出现在昆仑众人面前,他反倒毫无感觉了。
谢苏亦向那老者行了一礼:“见过昆仑掌门。”
昨夜在船上惊险万分,又刚刚除去脸上的人皮面具,谢苏的形容稍显狼狈。
然而那月下青松般的清朗气质,平定自持的目光,却让郑道年微微一笑。
他没有如见到其他仙门中那些天资过人的晚辈时一样出言夸赞,只是温和道:“靖雪此时正在山上,等着见你一面。”
谢苏不料郑道年见他的第一句话就如此亲近,便好似寻常门中长辈一般,旋即答道:“是。”
明无应却是似笑非笑地看向郑道年,郑道年敛目回以一笑。
谢苏既然应了这句话,就必然要往山上走一趟,那将明无应邀至山上,就不再是一件难事。
郑道年又道:“多谢蓬莱主在溟海上施以援手,救下我昆仑弟子,又以术法千里示警,我这才得时间封闭山门。”
以郑道年在仙门中的地位,他这样道谢,当真是诚恳谦卑,明无应却不为所动。
他几乎是饶有兴味地心想,这就是郑道年这个人的厉害之处了,诚心诚意与你道谢的时候,也能自然而然地算计你一下。
何靖济被两个昆仑弟子扶着,闻言更是低垂下头,自责道:“是我没有照看好门中弟子,还请师尊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