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谢苏与他们之间,倒似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柳家弟子说话,谢苏竟是全然听不见的。而他们也并无一人看向谢苏的方向。
他心头微觉奇怪,还想再看一眼,就被那层层晃动的温泉波光眩得目盲,只好闭上了眼睛。
身子却是越来越冷,连那池水也不复暖热,短短几息之间,水面结了薄薄一层冰,令谢苏微微瑟缩。
“你自身难保,倒还有心思顾着旁人,可见师门教得不错,不知道是拜在谁的门下?”
一道男声自谢苏身后响起。
这醇郁嗓音飘进谢苏耳朵里的一瞬间,他的背脊几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他睁不开眼睛,听觉触觉就更加灵敏。
耳畔似有衣服委地的声音,接着,小小一方池水荡漾,水波推上四周漆黑岩壁,沿边一层薄冰应声而碎。
是那个人一同进了温泉池。
谢苏冷得发抖,徒劳扣紧手指,这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攥着那枚鬼面具。
他一松手,那漆面具便幽幽地浮在了水上。
谢苏睁不开眼睛,只听水声荡漾,那人已经靠近,似乎是觉得那枚鬼面具十分可笑,扬手就把它丢了出去。
下一刻那人说话的声音就到了谢苏耳侧。
“池里的水还是这么冷,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谢苏浑身僵硬。
这声音,这气息,此时与他同处一方温泉中的人,赫然便是他的师尊明无应。
谢苏已无暇顾及明无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全部力量都用来控制自己不露出端倪,被明无应发现。
此时他寄居在沈祎的躯壳之内,说来是一个极好的掩护,但谢苏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明无应的手段神鬼难测。
他若是真的看出来……
谢苏心头一紧,想要开口说话,忽觉自己眼睛上落下一只手掌,手指修长,掌心温热,带着常年使剑留下来的薄茧。
相比于他满心戒备,动也不敢动的紧张样子,明无应显得从容得多。
方才谢苏人泡进温泉,却像是在温水里投下了一块冰。
温润如墨玉的池壁上结了一层白霜,温泉之中云雾般缭绕的热气都消散了。谢苏脸色苍白,眼下微微发青。
而明无应一进来,这池水就重新暖融起来。
谢苏身子绷得紧紧的,向后撤了一点,后背抵上冰冷池壁。他的眼睛仍是不大睁得开,只隐隐约约瞧见明无应伸手在池壁上一按,那清冷白霜霎时消融。
潭中薄冰渐渐化开,重新蒸腾出热气。
随着温度的升高,谢苏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一点红润。
他再戒备担心,也不由自主觉得四肢百骸都被热水萦绕,缓慢驱散身体里的寒意。
这小潭不过一丈见方,谢苏只觉得明无应往下沉了沉,随即便觉得自己的膝盖蹭上了明无应的腿,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还未等谢苏反应过来,他只觉得腰上缠了一只结实手臂,明无应从正面直接侵压上来,另一只手的虎口卡住了他的下巴。
肌肤相贴,明无应如同一个巨大的热源,在冰天雪地之中要烧融谢苏这块寒冰。
最后一点寒意也消散于无形,谢苏垂着双眼,低声道:“若是你救了我,该向你致谢,可你为何如此逾矩?”
明无应此人向来随心所欲,最不待见的就是那些板板正正少年老成的仙门弟子,仿佛将仙门那些条条框框全刻在了心里。
谢苏故意这么说,是想让明无应觉得他无趣,也就没了探究下去的心思。
可明无应却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浑浊,似在谢苏心尖磨了一下。
“我怕你沉进水里闭了气,”明无应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怕别人看见?我在此地下了一个禁制,他们是看不见的。”
谢苏下巴被捏着,咬住了嘴唇内侧。
明无应行事再随心所欲,对着谢苏这个徒弟,从来都是个挑不出错处的师尊。
连他从前在蓬莱山上给明无应奉茶,他这师尊将茶杯接过去,连他的指尖都不会碰到。
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逾矩。
谢苏心知一半原因是自己实在无趣,另一半原因便是在明无应的心中,他只是个一时心软捡回蓬莱山的小徒弟。
他们之间,从来便没有过第二种关系。
谢苏心头发苦,却也借此确信了一件事,明无应并没有察觉自己就是那个盗他牧神剑、闯进天门阵的逆徒。
他心神一定,立即想到自己身上被白无瑕种下的朱砂骨钉,这禁术旁人或许不知,想要骗过明无应的眼睛,却实在难得很。
此时他几乎被明无应拢在胸前,呼吸相闻,谢苏衣衫尽湿,只怕身上的骨钉现形,是以抬手推开了明无应。
明无应被他推开,不恼反笑,玩味道:“我问你的问题,你是一个也没有答。”
谢苏浅浅睁开眼睛,只觉得双目锐痛稍减,下一刻他就不由自主地看向明无应。
明无应身上只一件薄薄衣衫,湿了水贴在身上,显出流畅结实的肌理。他一条手臂放松地搭在池壁,更显得肩宽臂长。
温泉水波只漾在他的腰间,蒸腾的水雾却将他漆黑的眼眉染得浓郁鲜亮,锐利深刻,那张醉玉颓山的脸上有一个薄薄的笑,更显得英俊无俦。
“我只是个散修,无门无派。”谢苏深吸一口气,答道,“方才我被那鬼面人的阵法拖进了冰湖,险些丧命,多谢阁下救我。”
明无应仍然笑着,却不答话。
谢苏撑着池边岩石上去,背过身子,赤脚踩在落了一层薄雪的地上,伸手拢过衣襟,只听得身后水声响起。
下一刻温暖宽大的衣袍兜头罩下来,带着些许蓬莱山上明无应寝殿中的白檀气息。
谢苏手指一动,施了个术,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弄干,想要将外袍还给明无应,转身却看到这人一挥手撤去了禁制,身上已经幻化出一袭青衫。
谢苏的脚步滞了一滞,又看到明无应径直向外走去,却轻轻一勾手指,檐上一痕新雪飘落,化为一段轻软白绫落到了谢苏的脸上,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攥紧了明无应的外袍,看着这人走到外面,廊下那群柳家弟子纷纷对他行礼。
谢苏沉进冰湖之后,那个发出血色光芒的残阵渐有消弭之象,却仍是波及了数名柳家弟子。
忽然间漫天风雪大作,这群柳家弟子也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抛了出来,躲过一劫,纷纷入定打坐,修养内伤。
还是那柳清言身为柳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待人接物皆是一派世家弟子的风度,对着明无应深深作揖,恭敬道:“多谢仙师相救。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知仙师尊名,我柳家必登门道谢。”
谢苏在旁看着,倒觉得这柳清言不像嘴上那么恭敬,倒似对明无应颇有戒心,一面抬出自家名号,一面暗不做声与几名同伴站成御敌的阵型。
也不怪他戒备,修仙者若是修为已臻化境,他若有心隐藏,一身灵力能够收敛无形,根本看不出端倪。
柳清言想要探探深浅,也是自然。
谢苏等着看明无应要如何回答,就听到他这师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我姓谢。”
谢苏心头一跳。
明无应道:“名字就不必提了,登门致谢更是不必。我乃蓬莱学宫弃徒,无门无派。”
蓬莱山被溟海环绕,其间开辟一处,是为蓬莱学宫。
蓬莱学宫三年一考,只挑选最有资质的弟子入学,学业极深,考核极难,一届之中往往只有十余名弟子能够结业,或归于各大仙门,被尊为上师,或自行开宗立派。
就算是蓬莱学宫的弃徒,也被许多仙门争相招揽。
谢苏心道,他这师尊向来很会骗人。
他说什么话都是那个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人真假难分,对着十几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弟子,这等搪塞来历的谎话,明无应只随口一诌,也编得毫无破绽。
明无应又道,自己是在附近山中修炼,那凶阵势头太大,惊动了他,这才前来。
柳清言显得更加恭敬,嘴上的套话一串一串的,谢苏听着颇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