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清月下
清风寺在黎阳城郊外一处矮峰上, 黎阳地小,说得上来历的寺庙只这一座,姻缘求子, 消灾降福,丰收团圆, 只要挂的上名号的,都来这里祈求, 也不管供奉的佛祖顾不顾得过来。
朱离和乌桑安步当车, 携手上山时正是黄昏,夕阳斜照,天色一片金黄寺里香客众多,大殿上香烟缭绕,都是虔诚跪拜的人,僧人反倒寥寥, 只有几个僧人在偏殿里抄经。
两人既不是来上香, 也就不去凑大殿上的热闹, 朱离带着乌桑径直去问偏殿里的僧人,那僧人见两人不是黎阳本地人, 倒挺热情周到, 连朱离想要参观寺院, 他也念了句佛应了。
清风寺面积不大,除去前头五重大殿,后面就是一进僧堂,用来供寺里修为精深的师傅延讲佛法, 那暂做知客僧人的人说起这地方也有些得意:“山下的施主有潜心佛法的,每逢十五也来这里听师傅讲佛法呢!”
朱离听着“十五”这个时间,笑道:“来听佛法的怕都是妇人女子吧?”
那僧人喧了句佛号:“男施主也有,山下的读书人大多好佛,有时还与师傅辩上两句。”
朱离:“哦?能和讲经师傅谈得上的,只怕悟性不浅!”
“确有几位学生很有悟性!”
朱离只当不经意:“我昨日在郊外遇上一个姓葛的书生,听他谈讲大有深意,不知是不是也来这里听过佛法?”
那知客僧人略略一想:“是了,施主说的那位葛施主确实常来寺里,不过他不常听师傅讲经,他每次上来,都要在后院要间禅房住上一晚,说是临近佛祖,学问能精进哩!”
乌桑闻言看了朱离一眼,朱离却毫无异样,只笑着问:“当真灵验么?”
知客僧人笑了笑:“敬佛礼佛,全凭虔敬之心,没有不礼佛只求佛的!那不过是他同行的施主诓他的罢了!”
“哦?”朱离满是好奇:“这等骗人的话也能叫人上当,那说谎之人也有过人之处!”
知客僧摇了摇头:“说这话的那位施主中了秀才,也不算全是骗人!”几人说着已过了那佛堂,后面是一圈僧舍,一半修竹隐掩着一道月洞门,门后绕过一道回廊,便是禅房,这时节还借住着几个人,那知客僧续着方才的话题:“不过那位施主治学勤谨,在学问上真下过一些功夫就是了!”
朱离笑着应了一句:“可见世人也不全是糊涂,只是懒惰。”
绕过僧舍竟又回到了那五重大殿之前,这时天色将暗,大殿上上香的人所剩无几,才露出佛像的庄严宝相,佛像后几排烛火在溜进大殿的清风吹拂下摇摇晃晃。
那知客僧人见朱离望着那排烛火出神,不禁替他解说:“那是施主们点的长明灯,我们寺里就供在佛祖眼前。”
朱离笑问了一句:“灵验么?”
知客僧人笑了笑:“先时有个姓周的书生点过一盏,后来果然中了秀才,大家都以为灵验!就是那葛施主同伴。”
“可施主叫做周兴怀?”
“正是!也是从他中了秀才之后,这佛前的长明灯才多了起来。”
一个点长明灯祈求考试得中的人,却在考中秀才,前途有望的时候为了一个女子惹上了人命官司,难怪葛同话语里都透着惋惜。
“听说官家小姐也常来寺里许愿上香。”
“初一十五,女施主多的是,要说殷勤,也莫过于林主簿家的小姐,林施主佛心虔诚,不论风雨,每逢十五初一,她都会来上上一炷香!哎,说来可怜,贫僧听说,那林小姐……”
朱离略显惆怅:“她既然佛心虔诚,就算去了,定然也有别的造化!也不知她生时可有点长明灯?为了什么点的长明灯!”
知客僧念了句佛号:“我们只顾着长明灯的明灭,不问施主心愿。”
“可能近前去看?”
“长明灯在旁人眼里只是一盏油灯,在许愿的施主心上却是心愿寄托,不敢有闪失,因此除了日常添油的僧人,长明灯前不许别人接近,还请施主见谅!”
朱离笑了笑:“那是应当的!”他也向知客僧人行个佛礼:“你说那周兴怀点过长明灯,那葛施主可有点过?”
“不曾!说起来,自周施主不来之后,那位施主也没来过了!”
朱离:“他们时常结伴而来?”
“葛施主上清风寺来礼佛,原本便是周施主带来的。”知客僧留住了一半话头:“那两位施主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师傅为何这样问?”
知客僧戒备地看着朱离和乌桑,后面的话却不肯说了。
朱离叹了口气:“在下确实认识周兴怀,他惹上了官司,是以在下多问两句。”
知客僧狐疑地看着朱离和乌桑:“官司?寺里人来人往,周施主与这里香客大半认识,贫僧怎么不曾听说?”
“是在徐州府,他牵扯的事情和在下有些干连,这才多问了几句。师傅可是知道些什么?”
知客僧也不知信没信,只道:“周施主点长明灯的油钱是按月捐的,他虽手头拮据,却从不肯短了油钱,这次却欠了一次,贫僧这才有疑。”
朱离已被怀疑,便又直着问了一句:“师傅可知道,那周兴怀和林主簿家的小姐是否相识?”
“这……”知客僧人瞥了一眼大殿,摇了摇头:“这贫僧倒不知道。”
金黄的夕阳跌落山头,天色黯了下来,秋风拂地矮山上的树叶瑟瑟作响,大殿里长明灯的光焰晃了两晃,又站稳了。
两人这夜并不下山,也捐了香油钱,在后面借了一间禅房住了。
山里清净,两人并头横卧在禅房的木榻上,鼻尖是香烟袅袅,耳畔是钟声课声夹着风声,只觉得静极了。
等着寺里静了下来,乌桑看朱离已倚在他身边睡熟了,他轻轻挪动朱离放在他腰间的胳膊,悄悄下了木塌,往前头的大殿走去。
寺里有当值的小沙弥,正添完油灯,靠在门边打盹,乌桑在地上捡半截枯枝,合着劲力打过去,小沙弥被他打中,强撑着一晃一晃的脑袋这下彻底歪了下来,睡了过去。
乌桑摸进大殿里,这时大殿里冷寂,灯油混着香火的味道弥漫着,乌桑跪在佛前的垫子上,双手合十,虔诚祝祷了一番。
苍霞山的人杀孽重,都自知无法挽回,索性不再去信鬼神,他也一样,从屠杀杨家一府开始,手上鲜血满布,要洗清罪孽求个善报何尝容易,但听闻有人点长明灯祈福时,却还是不由心里萌动。
倘或终其一生只求这一件事,佛祖也许看在他不贪心的份上,能允许了他。
乌桑正以额触地,深深磕拜,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惊了一跳,差点拔剑出鞘,却见烛光下一人身影孤直,端端站在他身侧。
乌桑看过朱离千遍万遍,此时却又有些慌张:“你怎么……”
朱离嘘了一声,在他身旁跪下,双手合十,对着座上的佛像嗡里嗡里念了半天,乌桑一句也没听懂,便默认是佛经了。
朱离诵完了佛经,才侧头问他:“你许了什么愿?”
“我……”乌桑沉默一阵,微低了头:“没有什么。”
朱离跪的笔直,仰头看着座上的佛像,手却在身侧伸过来握住了乌桑的手:“你说佛祖见到了会不会怪罪?”
乌桑虽不信鬼神,却也存着一份敬畏,此时在神像之前喧破□□,像是在极神圣的地方剥开了一件隐秘而羞耻的事给人围观一般,心腾地一下狂跳了起来。
半晌他才静下来,像是经历过一番生死的磨练,乌桑忽然心里定了下来,有了莫大的勇气和信心,他反握着朱离的手,拉着朱离面向自己,说话时声音干燥喑哑:“我做过许多比这更罪孽深重的事,算得上大恶之人,佛祖若是要怪,也该怪我!我……”
他一手捧着朱离脸颊,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佛像,往朱离唇上亲了下去。
天罚也好,天劫也罢,都冲着他来好了。
两人都是青春鼎盛,不一时已是情动,朱离喘着气,却生生推开了乌桑:“我们也点一盏长明灯吧,日日夜夜在佛祖眼前亮着,瞧佛祖答不答应我们。”
两人绕过香烛供案,到了放长明灯的条案前,真要点长明灯,却也没有油碗灯盏,两人也不知该有什么流程,只得凑在一起,在别人点过的长明灯前一一看过去,有样学样,要做足程序。
等参详透了,朱离往条案上打眼一望,指了指一盏夹在条案中间的油灯,那盏油灯灯油将要干涸,烛火微弱:“那里,咱们就用那个油碗吧!”
乌桑依着朱离指示,拔出长剑,剑刃穿过一排烛火,剑尖在那油碗底上一挑,那油碗跳将起来,朱离伸手一接,正正接住,两人心满意足,正打算将那贴在油碗上的标识揭过换上自己的,却赫然看着油碗前刻着的三个字正是周兴怀!
两人不约而同,将剩余的灯油倒尽,从油碗底下取出放油的小小竹筒来,他们方才在每个油碗底下都看着有这么一截小竹筒,里面藏着的,就该是供奉之人的祈愿了。
两人小心启开密封,从中倒出一卷卷紧的白绢来,凑到灯火下只看了一眼,不禁面面相觑:原来在佛祖跟前求恳不可能之事的,不止他们两个!
“去周家,再问周母。”朱离将那绢布塞进怀里,拉了乌桑就要走,忽又顿住了,折回去将那油灯重新点上。
“等此事一了,咱们去徐州缘山寺求,那里很是灵验。”
烛光照的朱离的面容有些模糊,乌桑看着他,郑重地答应:“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存稿的人走在裸奔的路上,刚码完!有人跟我打电话,有话说就少说点!
☆、浮生苦
那知客的僧人曾说林主簿家的小姐也在寺里供奉过长明灯, 两人既然已撞破了一个,再多一个也无所谓,索性要找出林步月的一盏灯来。
但两人将所有供奉在条案上的长明灯看遍, 也没找出林步月供奉的那一盏来。
知客僧人不知他们身份,况且说起林步月时还未起疑, 不该隐瞒撒谎!
那就只能是林步月所点的那盏灯,后来被人给取了!
朱离思极家中情形, 已先起了怀疑:“只怕是林主簿!”
女儿为了礼佛风雨兼程, 他总会起几分怀疑,要想查出这其中的端倪,对林主簿来说并非难事,是以林步月出事后才会有种种掩饰。
“咱们先走吧。”乌桑拉了一下朱离,若等到青天白日再去周家问周母,周母只消叫上一嗓子, 别人定然看见了定然以为是他们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在欺辱一个孤苦老人。
朱离这一路上还在惦念着这件事, 手指在怀里那卷绢布上摩挲了好几次, 乌桑实在看不过去,拉着他的手:“别乱想, 问过了再说, 也许是有人捣鬼!”
清风寺不过是黎阳一座小小寺庙, 他两人都能将周兴怀长明灯里的秘密挖出来,别有用心之人未尝不能将这油灯里的秘密调换!
那林步月的长明灯不就是被人拿下条案了么?
朱离嗯了一声:“只是出人意料,而且我想不通……”
乌桑笑了一声:“你想不通的地方,必是有人说谎, 要么是长明灯,要么是葛同!”
朱离叹了一声:“葛同说话不尽不实,但若……那他真是太过薄情了!”
乌桑捏着朱离的手用了两份力气:“这世上多的是薄情之人!”
朱离闻言笑看着乌桑:“我听着,似乎有人又拐着弯来夸奖自己!”
乌桑却摇了摇头:“我……其实也薄情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