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我此生恁多情
阎罗揖作到一半被阻断,登时一个趔趄,狼狈道:“是呐……是呐,我让手下送仙子往来处去了。”
那男子背对着阎罗,后者见他拿手按了按心口,正是适才被木惜迟一掌击中的地方。
“本座竟上了你的诡当。”话语平铺直叙,无甚恼怒辞色。
“那……这……”阎罗正欲说些什么。但见那男子已化作一团耀眼白光,登时不见踪影。
阎罗胡子抖了几下,向着原先那男子站定的所在拜了又拜。口中喃喃:“吃饱了撑的啊,可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是日深夜,吴钩高悬。木惜迟由夜叉夹回到与归渚。他自视完成了一项大业,心情激荡自满,全无睡意,便闲坐饮茶。
一时回想起乌篷内所经之事,竟迷瞪瞪地发起了呆。他有个毛病,一发呆就不知觉地啃手。正当他准备将手指头往嘴里塞时,一颗小石子儿嗖地飞驰而至,正巧打在他手背上。木惜迟“哎唷”一声吃痛。唰地站起,奔出屋外,刚想大骂“小贼”,忽的又住口,沉住气道:“何方高士夜临敝舍?且请留步。”
但见四下里低低沉沉的黑,湖面上氤氲着一层清霜。云影横空,月华下只有木惜迟细细瘦瘦嫩柳儿般的一抹身影。之外却阒无一人。
木惜迟心下糊涂——那石子儿总不是自己蹦跶到我手背上的罢!
正惊疑不定,一道雪白人影倏忽朝湖上飞去,足尖在湖面上落下一个浅浅的水圈。木惜迟才要纵声呼唤,可那身影只眨眼的工夫,已经看不见踪迹了。
木惜迟怔怔无措,呆立良久。瞅一眼手背上适才被石子儿击出的红痕,心里讷讷觉出一丝害怕。他不知对方是敌是友,甚至不知是仙是鬼,是魔是怪。他只知道,这些日子,自个儿一个不当心就被夜叉等掳走,如今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节操却丢外面了。这又一个不当心竟被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给……给……算给调戏了?
这没着没落的感觉甚是不好,多早晚住进无念境里,到那时才能心安。
这之后,木惜迟终究因历经大喜大悲,并那损精耗气之事。身心疲惫之下,抵不住瞌睡虫一再袭击,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刘伯一身蓑衣斗笠地守在渡口等待。木惜迟奔出房门,边走边系腰带。见了刘伯道:“怎的?这南家摆布人上瘾了?又想让我扑个空么?”
刘伯道:“这次似是真的了。我清早远远瞧见他们正殿外燃了紫薇香,仆从奔走忙碌。料得他家老大已醒转,这才顾得上安排你们几个小学童进府拜谒。”
木惜迟对于“小学童”这个称呼颇为不满,但见刘伯霜染雪鬓,知其年岁远大于自己,便也勉强应下。
刘伯专心摇桨,不与木惜迟磕牙,因此船行得极快,不多时已能见地。
“咚!”
一块石头落在了小舟附近,激起一注水花。木惜迟往远处地上望去,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少年立在那里。
老伯扬声招呼道:“苏公子。”
那少年开口道:“玉儿这会子又渡什么人来呐?”
木惜迟支楞了两下耳朵。玉儿是谁?
刘伯手上划桨不停,赔笑道:“是与归渚上的木公子。”
木惜迟一个趔趄,好奇心来得不合时宜:“刘伯,你叫什么名字哇?”
刘伯笑答:“小人的名讳刘美玉是也。”
木惜迟:……
那少年道:“哪里来的与归渚,又哪里来的木公子?”
刘伯笑道:“是了是了,这无念境四周的鹤汀凫渚如星罗密布,苏公子您老人家恐不能全部知道。至于木公子,他是前几日才上山的,现下就暂居在与归渚上呐。”
刘伯说罢又低声对木惜迟道:“木公子,今儿您起晚了些儿。我其余几个分身已经渡了十数位公子过来。这个起头儿闹事的,名叫苏哲,据此子自己说,他叔父在无念境中任要职,可是个有恃无恐的主儿呐!”
木惜迟还沉浸在“刘美玉”三字的冲击里,也不知听没听见刘伯说话,半晌才道:“哦,是么。”
“哎呀呀,这船怎么不动了?”
木惜迟闻言往水里一看,船桨呼呼划动着,可总有水波逆着船前进的方向漾来。无论多么卖力划桨,船自岿然不动。
木惜迟拍了拍满头大汗的刘伯,脸往岸边的方向偏了偏,刘伯恍然大悟道:“苏公子,快撤去法术,别拿小人顽笑了。让我这船靠岸吧。”
“船靠岸可以,这个人靠岸不行。”
“这个人”当然指的就是木惜迟了。
木惜迟施施然站起身,抖落抖落衣袂,浅浅一揖道:“公子修为深厚,昨夜造访,在下未曾烹茶相迎,还请恕在下无礼则个。”
原来木惜迟见那少年先时用石子儿挑事,与昨夜那雪白人影做法一般无二,再见他一身白衣,更加笃定昨夜之人便是他了。
然而苏哲却一脸迷惑,仿佛闹不懂他在说什么,不接这话茬,傲然道:“原来这几日传说的沸沸扬扬的就是你呐!长得倒有几分仙人之姿,可是这‘末’家我是闻所未闻,是缀在仙门百家之末茕茕摆尾的意思吗?哼,我还听说你是这末家的私生子。”
这一席话说出来实在错失百出。首先,木惜迟姓木不姓末,再者,私生子一说可真大为冤枉,木惜迟出生不久母亲便故去了。父亲虽娶了现在的后母作续弦,但他亲生母亲的的确确是原配不假。
偏偏木惜迟对这一切置之不理,只听到“传说的沸沸扬扬”几个字就不禁心驰神摇起来,暗暗喜道,果真我飞升之事已人尽皆知。想来众弟子与尊主见礼后,无念境头一件大事便是我的飞升典仪。届时还不知怎样的大出风头!
水波还在不停漾来,而刘伯已经停止划桨。此时,小舟正向着离岸的方向漂去。
“这……”刘伯看看岸上,再看看木惜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那个苏公子背后冒出好些个少年,乌泱泱排了一排,冲着木惜迟的方向又是做鬼脸又是扔石头。
“野种!”“私生子!”……
一片讥笑谩骂声中,石子儿溅起重重水花。刘伯忙不迭用自己身上的蓑衣护住木惜迟,狼狈道:“木公子年岁小,身子弱。别让湖水伤着他。”岸上充耳不闻。直至一个府中侍者过来催促众人进殿。苏哲这才道声“乏了”,率领众人浩浩荡荡离开。
刘伯解开蓑衣往地上一掷,道:“这湖水终年寒冽入骨却从不结冰,只一触碰便会损伤机理。这群孩童恁得歹毒,怎可故意让湖水溅在公子身上!本来现下已好端端上了岸的,怎叫他们横插一杠!要是让南家家主知道,定要重重责罚,届时谅他们插翅也难逃!”
木惜迟一个激灵:“什么插啊插的,讲话忒不体面!”
打从在凡间给南明开了蒙,木惜迟歇不歇的就能想起前番乌篷内种种情状。什么相干不相干的字眼就更能触动心肠。如同中了蛊一般。比方现在,刘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听在木惜迟耳朵里就意有所指了。木惜迟脚尖缩了缩,把自个儿抱成个团儿。刘伯哪知此节,纳闷儿不解其意,只道是小孩儿家阴晴不定,也并不疑心。
木惜迟最后一个进殿,已有些迟了。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跪在队尾,垂着眼睛只盯着前人脚后跟,连头也不敢抬一抬。
四下肃穆无声,忽听一个声音道:“启禀尊主,众弟子名帖在此,尚有一人未至。”
另一个钟鸣般浑厚的声音道:“便不等了,开始吧。”
随后,由司礼官向众弟子诵读府中礼节规矩,再一一介绍府中重要人等。众人这才抬起头来,齐齐向殿首注目。
只见一人端坐首席,面相丰润,姿容英伟,举止潇洒,上唇与颏下留有微髯,正是无念境的尊主南之邈。
其西下首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眉眼生辉,灿若骄阳,嘴角噙笑,情致横生。道是那大名鼎鼎的芳心擒拿手南岑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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