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
那扎着羽灰头巾的青衣侍童彬彬有礼地将他领到了学堂的内室,那儿往常是招待一些佛门道教宗师的处所。
钟淳推开门,只见其间窗牗洞开,屋外绿荷高举,盖擎似波,屋内矮几陈列,桌案上置着一壶茶、一局棋,一副明净清凉的景象。
只见张鄜头束高冠,更显其眉眼冷峻如冰,而陈仪则垂首立于他的身后侧,方便随时听其候命。
“陈仪,给十三殿下斟茶。”
“是。”陈仪俯下身,奉命将壶中的明珠水仙斟入杯中。
钟淳受宠若惊地接过,用余光悄悄地多看了他好几眼,直到猝不及防对上了张鄜的视线,才讷讷地收回眼。
直到这时他才看见桌上黑白各占半壁江山的棋局。
“丞相可是要与我对弈?”
他面露难色,突然有些后悔往日在丘老头的课上溜小差的事儿了。
昨晚突然晕倒已经够丢人的了,谁知今日那人竟要同自己对弈——他可是个臭棋篓子,下棋只会使些平庸的招式,最多有时运气好耍个小聪明,可断断不能在高手面前班门弄斧啊。
“谈不上对弈,只是下下棋,说说话罢了,殿下不必顾虑。”
张鄜饮了一口茶,看向钟淳,似乎真打算与他闲谈一般。问道:“殿下对此局有何看法?”
钟淳愁眉苦脸地盯着那盘棋,盯着盯着,却真给他瞧出了些门道来。
此局上乍一看黑白各占半势,但白子却多为稀稀落落的孤棋,而黑子左下紧密相连,阵势犹为浩荡,再加上有天元接应,想要吞掉那一方白子孤棋简直是势如破竹!
“黑子比白子更占势。”他诚实地说道。
张鄜看着他:“既然如此,殿下执黑,臣执白,如何?”
钟淳一懵,但也不敢说“不”,只愣愣地应了,低着头中规中矩地下了一棋。
趁着那人从棋罐中拈白子的间隙,他才抬起眼,明目张胆地窥起那只赏心悦目的手来。
张鄜的手骨节分明,指干修长,大约是经年握剑的缘故,指腹上皆生着一层淡薄的粗茧,即使未使重物,手背上的青色筋脉仍似虬枝一般浮起,顺着手臂凹凸地蜿蜒至深不可见的袖中。
他与他只隔了一个棋盘的距离,他甚至能闻见对面衣襟中的香气,竟飘飘然地回想起自己昨晚睡在那人怀中的种种情景:
那人穿着一件鹮鸟暗纹的里衣,发间的气息仿佛雾一般深深地渗进他的心里……
“殿下。”
钟淳如梦初醒地晃了晃脑袋,却见张鄜落下一子,点漆般的眼睛凝视着他:
“不知殿下昨晚的伤势如何?”
第25章 绿蚁(九)
钟淳闻言这才慌张地抬起自己的袖子,才见昨夜留下的伤痕早已结成了血痂,正显眼地爬在嫩生生的掌心上,与下方那截盈白如玉的小臂形成了惨烈对比。
他有些脸热地握起拳心,不自在地将那伤处给半藏了起来:“……回丞相,只是擦伤而已,今早已经用药膏敷过了。”
张鄜看着他的眼睛道:“若是伤及根骨,便叫内务府送些‘骨碎补’来,若是寻常皮肉伤,便让奴才炖些三七、红花之类止血化瘀的药来吃。”
“我记下了!——”
钟淳的心“噌噌噌”地窜出几根凌乱的小草来,欢欢喜喜地迎风飘摇。
咦?……丞相这是在关心他吗?
“昨晚是温允命人送你回去的,记得有空去朝他道个谢。”
“是,待我下课后便遣人去邢狱司答谢温大人。”
之后张鄜便收回了视线,不再提昨夜之事了。
钟淳等了好久,那人却并未追问昨夜他究竟因何偷溜上树,也未再用厉严的长篇大论来教训他,更未提起他昏睡时的失礼一举,仿佛此事从今往后便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不知为何,钟淳心底还有些小小的失落, 希望那人同自己多说些话,即使是责备自己的也好。
他低下眼,却见方才那人的白子落在了一个十分莫名而逼仄的位置,自己看了好半天也还是参不透,便只得硬着头皮根据原有的下法攻占棋盘的左下方了。
“殿下可还记得上月的试论辩题?”
开局不久,张鄜突然以平淡的语气和钟淳谈起了经纶,但却丝毫未影响他落子的速度,仿佛今日当真只是同他随便下棋聊会天而已。
“嗯、记……记得,题目是奕世之术。”
钟淳留了三分神去应付那人的问题,剩下的七分神还徘徊在这黑白厮杀的珍珑局里,看着棋盘上失了气的白子,脑袋顿时涨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是吃呢?还是不吃呢?
若是擒下这颗子,起码可以吞掉右上三十目的棋,这样离终局也便不远了。
但……这样走真的好吗?
钟淳开始无意识地抠手指,鼻尖也微微冒出晶莹的汗来,拈着黑子的手摇摆不定。
——这是他纠结紧张时的表现。
“文章中曾提过‘奕局如奕世’的说法,臣想借此问一问殿下的看法。”
张鄜又稳稳落下一子:“在殿下眼里,下棋同战事有何关联?”
钟淳闻言精神忽地一振。
为何?
只因这题他背过——!
“古语有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棋局就如同战局一般瞬息变幻,夺得先机便能夺得战事的主动权。奕局双方便如同交战双方的主将一般,掌握着战场大局。”
“那下棋同战事又有何异处?”
“异处……”
钟淳有些傻眼了,因为这题他根本就没背过。
“异处、异处……”
他费力地抠了半晌的手指,才泄气道:“我……不知,还请丞相赐教。”
“在棋局中,奕棋者下的是棋,棋无生死,只为输赢。而在战场上,主将调兵遣将用的是人,人不仅有血肉、有悲欢,有七情六欲,更有自己的想法。”
张鄜紧接着又落下一子:“作为奕棋者,下棋时更多专注于局势与战术,而在一场真正的战争中,考虑的往往要比下棋要更多。”
“主将所用之人是忠是奸,是智是愚,甚至战时天气是晴是雨,皆会对一场对战产生不确定的影响。”
“奕棋者不需要了解棋子的想法,可主将却需要清楚每一位下属将士的性格脾性,才能发挥各人长处,将各人的优势在战场上发挥到极致。”
钟淳皱着眉看棋局,看着看着,眼睛越睁越大,只见方才张鄜先前下的那子恰好落在了黑子外势的破绽处,竟成了个刺眼的“点方”——!
形方必觑,浩浩荡荡的黑子棋阵弹指间便已被破了势!
“但战事与棋局皆有一个相似点,攻守强弱之势只是一时,有利的局势不代表十拿九稳的胜,同样,不利的局势也有逆转乾坤反败为胜的几率。”
张鄜将一枚白子拈在指尖辗转了一番,落在了他方才为黑子布下的陷阱旁:“方才黑子可趁势可以吃下这枚棋子,可又因为你的犹豫寡决而错失了良机。”
“若在战场上,此番决断不知会白白葬送多少将士的性命。”
他用那双深邃而漆黑的眼望着钟淳:“殿下是未想到这一步,还是不敢下这一步?”
见这十三殿下似乎被自己慑住了,仍怔愣地坐在原地,张鄜面上露出了一丝浅不可见的可惜之色,正欲起身离开时,他的右手竟突地被一双细腻温热的手给握住了——
“不是你想得那样!!——”
钟淳忘了自己还是人身,本能地像胖猫儿一样焦急地攥住了张鄜的手指,生怕那人就此一走了之似的,额头都憋出汗来了,语速也越来越快:
“我已经想到那一步了!之所以不下那处,是因为……因为……”
他豁出去般地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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