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
“李大人,现在佳肴已备好,只差美酒与之相配了。”裴清适时地咳了咳,替水深火热的李淮解了围。
“对、来人——上酒!——”
帘后的歌姬们得令后便止了弦音,抱着酒坛来到了席间,在诸位贵客身侧半跪着斟酒。
钟淳一闻见那清香悠醇的酒味,顿时心花怒放了。
这不是张鄜平日里最喜爱的“十里梦魂”么,以往每回温允来府中,那人便会用这十里梦魂与明珠水仙去招待他,午夜头疼难忍时,也会命陈仪替他斟上一小杯。
与七夕那夜的烈酒不同,这十里梦魂是用海棠、木槿、芍药、山茶等十余种花底酿的清酒,色泽透盈,香喷兰麝,饮之可令人忘忧忘俗。
“久闻十里梦魂的滋味非寻常百花酒所能相比,正巧听说丞相也喜欢喝这种酒,我先敬丞相一杯!”
钟淳将那十里梦魂斟入玉盏,美滋滋地将其推给张鄜,眼睛期盼而讨好地望着他。
谁知张鄜却颇为冷淡地将杯盏还了回去:“多谢十三殿下美意,微臣不胜酒力,还是饮茶便好。”
他将身旁歌姬招来:“替我斟一杯茶。”
“是,大人。”
钟淳傻眼了。
不胜酒力?!莫不是他七夕那晚见识过张鄜的酒量,还真要被这推辞的谎话给诓过去了。
“……这是清酒,喝不醉的。”他小声道。
“多谢殿下美意,臣今日不便饮酒。”
张鄜看着他,仿佛一尊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冷情铁石像。
“我老李喜欢饮酒,我与十三殿下敬一杯——”
李淮忙过来打圆场,替自己的酒盏也斟上了十里梦魂,这才将尴尬的局面给揭了过去。
……
筵席散后,钟淳一人坐在阁楼的石阶上,落日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映得很长。
“小十三。”
钟曦看着他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忽然淡淡地来了一句:“我骗你的。”
“……什么?”钟淳抬起头看他。
“你不是想讨好丞相,而是心悦他,是吗?”
“……”
钟淳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钟曦听罢却叹了口气:“那什么妙招,都是我诓你的,就是想看你的笑话,这些对张鄜这种人根本不奏效,你别再追着他转了,他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的。”
“为什么?”
钟淳望着钟曦,只见他三哥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的天,那双凤目闪过一丝寒光,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
“因为张鄜是一个冷血冷情,没有心的怪物。”
*
张府的下人们听说,府中那只胖猫儿又闹脾气了。
不仅送来的饭菜一口没吃,还一屁股把丞相珍藏的十里梦魂给撞了个稀碎,隔着几道墙都能闻见内室那挥之不去的酒香。
是夜,陈仪撂开帘子端着汤药进了蝉饮居,只见葳蕤灯火旁,张鄜正垂着眼翻阅着什么,苍白修长的指尖在烛下好似一块经年不化的冰雪。
“大人的那只胖猫儿呢?”
“刚刚犯了事,站在躲在暄儿那里。”
“……就这样不管它?”
“一会自己会回来。”
陈仪望向了桌案,只见张鄜的目光停在一册朱红的拜帖之上,上边字迹的主人似乎想努力将其写得端正,但到底还是架不住那扭曲的字形,有种“认真的丑感”,不由忍俊不禁地问道:“这是十三殿下的拜帖?”
他笑了笑:“我还以为大人同其他东西一起送还回去了呢。”
张鄜静坐不语,只将腕上的紫檀佛珠缓缓地摩挲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后,他突然道:“你可还记得十三殿下送了何物至府里?”
陈仪点头回道:“自然记得。”
“十盒闽地的明珠水仙,两幅闫道圣的《孤松送月》与《浔江笠雪》,还有一封邀您去清光寺赏菊的拜帖。”
张鄜目色沉静地看着陈仪道:“陈仪,若你要送裴大人一幅裱画,你会送什么?”
“送吴纯与谢宣这种书画名家的藏品。”
“若你要送闫道圣的画呢?”
陈仪皱着眉思考了半晌:“我会送《舟上仕女图》亦或《采莲扑蝶图》,毕竟闫道圣的仕女图工笔一绝,人物像更是十成十的传神,等等……如此说来,这十三殿下为何送了两幅闫道圣的山水画过来……”
良久,他的面色突然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
张府之内书画众多,但只有一处地方正好挂了闫道圣在世时创作的山水画《柳绿春江》。
并且这幅画现今就挂在张府的主人——丞相张鄜的卧房之中。
第30章 风腥(三)
陈仪面露惊异:“大人怀疑这十三殿下在我们府中安插了细作?”
张鄜并未答是与不是,转而道:“今日我与裴清、李淮在雅仙阁正好碰见了那孩子。”
“莫非……只是巧合?”
“他还知道我平时里最常饮的酒是十里梦魂。”
“这……”
陈仪回想起十三殿下那双天真澄澈的双眼,那似乎不是一双攻于权术之人会有的眼,心中纳闷:
这小殿下这几日突然变着花样往府里送的东西,莫非也同四殿下一般对储君之位生了心思,想让自家丞相在圣上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
他思索了一会,低声道:“不若这样,小人近日先将府中进出过内室的奴仆婢女彻查一番,看看他们中是否有人暗中与宫中之人接触,若有眉目了再向您禀告。”
张鄜“嗯”了一声,手掌将那封朱红拜帖阖上,食指捻了捻眉心,面上显出一丝疲色来。
陈仪看着他将自己奉上的那碗汤药一饮而尽,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由担忧地上前询道:“……可是药效不够了?”
“最近入秋之后天气便凉了,大人整日案牍劳形,若不再保重身体,只恐药效的威力会大不如前,要镇不住体内的蛊了。”
“您也知道……这药,它根本不是药。每日服用更是如同饮鸩止渴一般,若是寒大夫来上京时知道您不遵医嘱添了剂量……”
“行了。”
张鄜紧闭双目,仿佛在与某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争相抗衡,手背暴起的青色筋络扭曲可怖,如同虬龙般一直盘桓蔓延至小臂,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震颤。
他的指尖抵着腕间佛珠上撰刻的经文,一颗一颗地磨转,用力得指节都泛了白,才缓慢地平息下来。
“你下去吧。”
“让药房每日再多煎一帖药。”
陈仪心中忧虑颇深,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俯身道:“是,大人。”
*
那日过后,钟淳并未将他三哥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放在心上,他自我振作一番之后,又觉得自己能行了,于是晚上变作胖猫儿时还是光明正大地听墙角,白日便能在变着法子与张鄜“不期而遇”。
对此,朝廷宫中虽维持着明面的平静,但私底下的流言蜚语可谓是甚嚣尘上、暗潮汹涌。
有怒骂十三殿下死皮赖脸的,有讽笑十三殿下痴心妄想的,甚至还有人编排了一则“痴殿下偷爬金玉榻,冷丞相无情驱出门”的话本,里头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钟淳是何等不要颜面地收买丞相府的奴仆,自降身份扮成小馆偷爬上丞相的床的,而丞相又是如何地刚正威严、洁身自好,不留情面地将其赶下榻逐出门的,听得人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钟淳作为传闻的二位主角之一,对这些风言风语却所知甚少,只因他近日不仅忙着与张鄜“偶遇”,还在刻苦练习骑射,好为中秋夜的皇室秋围作准备。
这一日,因着张鄜要去乔氏别苑与上三家会面之故,钟淳也单枪匹马地追到了乔家在京畿的私人围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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