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
温允闻言点了点头,皱眉道:“丞相说得有理,不过当日驿站起火后,整个九龙盘的要关隘口便被金吾卫给守住了,未曾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出镇,这九龙盘也就方寸大小,每家每户都令人探访过,却不见有外人藏匿的痕迹。”
“莫非是,他们从渡口上船了?”
张鄜道:“九龙盘虽是一个小镇,但毗邻银沙江,每日渡口都会有大量船只经过。”
“如此多的船只,怎地知道那两人上的是哪一艘?”
“那般若教遗徒大费周章地将众人的尸体摆放成佛像手印的模样,便是为了引我上钩。”
张鄜抵着腕间佛珠道:“明思,去查那日渡口中与般若教暗有牵扯的所有船只,连同它们的停泊点尽数禀送于我,哪只船在哪个渡口停了多久,我都要知道。”
他周身气势本如雪中苍松般清冷沉静,但此刻眉宇间却如同狂风骤雨来临前般,蕴着股深不见底的冷戾,可见是真动了怒:
“这些人既然有胆量来挑衅我,我若不盛情相迎,岂非是却之不恭?”
*
帘外秋雨潺潺,拂得廊下宫灯不住轻摇,昏暮的微光映得庭中清幽幽的,芭蕉竹林、飞檐山石皆是一副被水洗过的明净之色,透着湿漉漉的凉气。
钟淳身上穿着一件青罗色的小袄,头顶戴着一顶金灿貔貅宝冠,手中还百无聊赖地折着一枝竹条,边抽着边望着窗外密密织织的雨幕。
他身后的小良子也跟着自家主子被“好风吹上了青云”,换上了软缎织成的绫罗褂子,轻飘飘地站在那儿倒像个名门大户家养的书僮了。
“殿下,听闻近日里丞相病了。”
小良子低着头,小心地觑了一眼自家殿下:“听说那病还挺严重的,竟要在府中修养十余日,连朝也没法上了。”
“咱们要不同以前一样,往丞相府送点东西?”
“不送了,他好着呢。”
钟淳自是知道张鄜对外宣称抱病卧床,但实则却暗中前往京畿的停云渡口一事,心中很是不忿。
那人临行之前似乎还让照顾张暄的陈勖看好自己,并且还默默地往房中放了几本绘声绘色的志怪小说,也不知道是在哄小魔头还是在哄他自己。
开玩笑!——他白日里还是人模人样的十三皇子,只不过到了晚上才变成胖猫儿罢了,难道小小的一个张府能困住他不成?
只不过他现在无论走到哪儿,身后都跟屁虫似的黏着一群死人脸的府兵,虽说是父皇派来的,但究竟是在保护他还是在监视他,还很难说。
“小良子,你说我们出城玩去如何?”钟淳眯着眼道。
小良子听完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道:“不、不行!殿下您身上的伤势还未好全呢,要让秦姑姑知道,非得要拿竹扫帚抽死我了!”
他望着钟淳那蠢蠢欲动的脸色,结结巴巴地劝阻道:“殿下您、您忘了吗,半个月前您还满身是伤地躺在床上,每日须得三殿下请来的御医施灸才得以好转些,连翻个身都疼得要‘唉哟唉哟’地喊半天呢——”
“这才刚好了没多久,你便又要想着出去玩了吗?”
被小良子这么一说,钟淳又回想起这一身伤的来历,面色又显得有些落寞起来。
他那日在府中醒来之后,发觉一直藏在袖中的桂枝不见了,为此还执着地质问了来探病的三哥好几回。
可谁知三哥听完后却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什么话都没说,却死活不承认是他偷走的,只往死里使劲地揉他的脑袋,然后便一句不吭地走了。
钟淳虽然满腹狐疑、心有不甘,但却只能惺然作罢。
……天知道他练了多久的剑,只为了那一小折桂枝呢。
小良子见他家殿下愣愣地看着帘外被雨打得垂头丧脑的芭蕉叶,以为钟淳已然放弃了想要出城玩的念头,却冷不防地听见那人突然直挺挺地站起身,来了句:
“小良子,备马。”
“我要去停云渡口。”
上京本是九州腹地,西至濮阳郡,东至瑶山郡,北至衢岭,南至浚水,四周重岳峻立,平川莽莽,一道银沙江自蘅山麓谷西流而过,最终于田野尽处汇入碧海之中,可谓是山水相连,湖海相接的灵天宝地。
而这停云渡便是离上京最近的一处入江口。
且说百年之前,这停云渡不唤停云渡,唤作灵官渡,乃是道教中人供奉护法尊神火车灵官王元帅的一处宫观,因着这银沙江中有恶蛟作祟吞噬童男童女的传说,当地人便在这渡口请来一尊金甲红袍、赤面须髯的王灵官来镇煞。
前朝动乱两百年,渡口几经战火所累。,原先金光四射威风凛凛的真人像也早已化为一抔尘土,被掩埋在数不清的凡人尸骸之中。
既然供奉神明的信徒不存,那高高在上的信仰便也无处容身了。
随后陈主拓拔訇吞并北齐与南周后建都上京,为久经疮痍的九州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安宁。
这陈武帝涉猎甚广,既对密宗佛教有研究,又对歌舞文画造诣颇深,于是上京城中人人竞相效仿,一时之间城中繁灯霁华,菱歌泛夜,比那天上的白玉京还要亮堂热闹。
“明烛庙前暮雨歇,灵官山下停云渡。”便是当时士大夫们心照不宣的两个好去处。
这“暮雨歇”指的便是上京城中城隍庙旁的暮雨坊,此中上至阳春白雪,下至勾栏酒肆,实是应有尽有,便成为了城中王孙公子们消遣取乐的地方之一。
但此地还是过于招摇显眼,某些已有家室但又心痒难耐的达官贵人们不敢贸然前往,于是便将目光投向了离上京有些距离的停云渡上。
在那渡口画舫中偷香窃玉、眠宿几宿,既能卧船听雨,又能争得一番清静,岂非一桩人间乐事?
于是乎自前朝至今,这停云渡口边上的画舫便未曾少过,入夜之后更是灯笼朦亮,一副天上人间的奢靡景象。
这一日,天上洒着濛濛细雨,崔三正点着手中银票,忽然瞥见眼前出现了一片青色衣角。
抬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厮打扮的俊秀少年。
他生得眼睛大,颈子长,脸蛋白里透红,虽然穿着朴素,但望上去却像块暖融融的玉,似是哪位大户人家搁外头精心养的宝贝。
崔三不敢怠慢,笑着问来人:“这位小公子,可是来寻你家老爷的?”
“不是,我要找一艘船。”
那小公子道:“你们这昨晚到今日停泊的船都有哪些?”
崔三见他神色认真,便放下了轻慢的态度回道:“咱这儿停的都是画舫,船倒是没几艘,不知公子您要寻的是哪一艘?”
“嗯……要从九龙盘过来的。”
崔三心中闪过一霎的惊异,但面色却仍是平静和蔼:“这位公子说笑了,我们这儿来往船只虽然多,但却没有一艘是从九龙盘那过来的。”
第45章 雨锈(三)
“嗯?没有?”
钟淳打量着眼前这位目光闪烁的老头,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锭金葫芦来,像模像样地压到了他手上,低声道:
“……这下有没有?”
崔三苦笑着连连推手:“小公子可别再难为我了,我真未听说有过从九龙盘到这儿的船,就算你再拿一箱金锭来,也还是找不着啊!”
“眼下天色已晚,公子还是在附近找个画舫歇下吧,我也要赶着去催他们发船了。”
“欸!你等等——”
钟淳心想定然是自己给的还不够多,于是又皱着脸将自己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翻了个遍。
为了出行方便,他特意同哭哭啼啼的小良子交换了衣裳,让他待在府里假扮自己,身上除了那锭金葫芦以外什么都没揣。
钟淳找来找去,最后在自己腰间的断红上发现了一块坠玉。
“你看这个可行?我把这个抵给你,我正急着上船找人呢!”
崔三是识货的,接过那玉一看,脸色顿时精彩地变了数变,整个人的态度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差给钟淳当场跪下叩首了,陪笑道: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