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
温允对着乔泰笑了一声:“乔大人别看沈将军了,在我的地盘上,他说的话不管用。”
沈长风闻言黑下脸,挑衅般地看了看只能容身两三个人的小船:“你的地盘也就这么丁点大了。”
温允点了点头:“确实,沈将军的神机营坐拥北衢,那地盘可是相当的大,现下只是去劫个人就把自己伤得半身不遂,本事可比我大多了。”
“……你!!”
沈长风嘴笨,“你”了半天都“你”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恨恨地闭上嘴,阖上眼睛装寐。
温允确似望见了什么,目光一凝,对划船的金吾卫下令道:“划近一些。”
“是丞相——”
只见张鄜抱着钟淳从燃烧着的无色天上一跃而下,正好落在温允派去接应的小船之上。
“丞相,您……您没事吧?”
温允从来未见过张鄜这般长发散乱、血迹累累的模样,难得愣了一下,将视线移至他怀中双目紧闭的钟淳身上:“十三殿下他……”
“他睡着了。”
张鄜将钟淳抱至舱中的木板上,扯了件衣裳盖住他足背上那抹刺目的血红:“无色天上面那些‘贵客’可都请下来了?”
温允恭敬地回道:“都在其他船上押着,总共六十六个人,跑不了。”
张鄜“嗯”了一声,将目光移向不远处已变成赤色火海的无色天:
纯金的琉璃瓦如尘埃一般陷入海中,鬼子母神的双身佛像亦被拦腰烧毁,她的脸蜕皮般地褪去一层金箔,露出里边骨架般的石像来,那半张脸的神情依然慈和悲悯,微笑着望着眼前的满地尸首,仿佛自己的置身之处不是火海,而是三十三重天之上的极乐之地……
……
第56章 雪泥(一)
夜已三更,太平殿中却仍是灯烛昼明,偌大的宫中伏着黑压压一片人头,但却寂静得诡异到了极致。
小太监桂喜拎着水桶,混在一群身着棉服的内侍里头,在天寒地冻的风中哆嗦着绞紧了腿,忍不住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
“泼。”
随着大太监一声令下,他如蒙大赦地别开眼,将桶囫囵地往地上那滩血肉模糊而不辨人形的东西上浇去。
“……———!!!”
殿中回荡着一声含糊不清的凄厉惨叫,紧接着便是某种利器紧附着人骨剐蹭的声音,在场众人闻之皆是毛骨悚然。
那是邢狱中极残忍的酷刑之一——梳洗。
“左拾遗王甫之、军监祭酒曹康、秘书监董和清、侍中陈泰……好、好、好——”
顺帝高坐龙椅之上,白玉十二旒后的面容阴沉可怖,双眼被病痛折磨得深深凹陷,但仍透着股年轻时杀伐暴戾的血色:
“难怪这些时日朕派去的人总查不出般若教在京中的底细,原是朕的这些‘好心腹’们在从中作祟,明里在折子中义愤填膺地上书要铲除异教,暗中竟做上了般若教中有头有脸的长老来了——”
他望着前头跪地俯首的群臣,忽地重重一拍案,怒笑道:“……咳……你们这些人是不是都觉得朕病得快要死了?!觉得朕这些年的仁慈顺让都是软弱无能?!!所以胆子才大到敢在朕的眼皮底下下同这些般若教徒勾结在一起??!!”
“臣不敢——”群臣百官齐齐叩地,震声如钟。
他们中有许多历经两朝的老臣,都知晓当年那场淮南王叛乱的“蛊祸”有多骇人。
据说当年首川赤河一役,数十万将士浩浩荡荡地跨过连天的芦苇丛,最后竟落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而退守城中的先皇后与先太子更是被那毒蛊折磨得生不如死,还未等到援军便在城中自焚身亡了。
顺帝既失挚爱又失独子,大怮三月,悲愤痛绝之际立下血书为誓,待登基之后,势必要屠杀所有般若教残党余孽,烧佛像,诛九族,以鲜血来告祭先皇后与太子的亡魂。
“郑爱卿,听闻你在那般若教中地位甚高,还当了个什么舵主,可有此事啊?”
阎魔天——西岭都督郑亥现下正被人割了舌绑着手扔在殿前。
只见他额上青筋狰狞,一双暴起血红的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那双乌色宝蹬靴,仿佛一只被人开胸破膛的鱼一般倒腾着,似乎要将眼珠都瞪出来似的。
张鄜身着袀玄,头戴高冠,神色平静地跪在他身侧,隐在宽袍之下的左手缠满了绷带,冠末的朱缨顺着脊背逶迤而下,虽是跪姿,但脊背却修长高挺,似一把历经锈蚀伤迹却依然苍立的重剑。
“既然郑爱卿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
顺帝语气森寒,唤道:“来人呐,赐郑亥千刀万剐之刑,就地处决!——”
这“千刀万剐”之刑可谓是严苛至极,据《刑书》所载,受刑之人须得生生受满一万刀才可断气,多上一刀少上一刀都不行,故而十分考究施刑之人的刀法。
殿中有几位年迈的老臣已然受不住地昏了过去,更有人闻见那股血腥味时忍不住地俯身干呕起来,整个太平殿中充斥着一股如同死水烂泥般的绝望,只有那一声比一声嘶哑的叫声愈发清晰。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此时此刻,即便是朝中最具权势之人也不敢出言劝阻。
直到天边翻起一抹鱼肚白,郑亥的尸身才被太监们抬下去,此时殿中的玉阶已尽数被血污染红,朝中群臣已然昏了一半,另一半还在苦苦支撑的人面色也不大好看。
“陛下,臣还有一言请奏。”
万籁俱静中,张鄜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顺帝皱着眉揉了揉额角,道:“对……此番丞相的功劳最大,待日后……日后朕再封赏罢。”
张鄜却道:“臣上奏并非为了封赏,此次能抓获这些藏匿在朝中的般若教徒,最大的功臣其实另有其人。”
“噢?”顺帝微微眯眼,眸中戾气减了些许。
“此为何人?”
“不知陛下对‘乔泰’这个人名可有印象?”
此言一出,阶下众臣皆是一脸茫然,惟有跪在殿中的乔敦心头不由一紧。
——这祸害不是早就被乔忠处理掉了吗?
张鄜接着道:“数月之前,我曾向陛下您请过一道旨,希望将私吞赈灾银的桂州太守乔泰作为钦犯押送至京亲自审问,岂料路上风波不断,阴差阳错之下,臣为了追寻此人踪迹,这才误打误撞寻见了般若教的据点无色天。”
“臣从他的口中才得知,今年初春时涌向圻、桂两地的流民增速渐涨,非但是水患所致,背后根因牵涉甚广,算得上是另有隐情。”
顺帝道:“是何隐情?”
张鄜一顿,躬身道:“臣认为,大量流民的涌现同江左乔氏暗中侵夺上万亩公田有密不可分的因果联系。”
“荒谬!!丞相勿要在圣上跟前血口喷人!!毁我东阳乔氏一族百年清誉!!”
乔敦还未开口,他身旁的乔忠立即按耐不住地出声骂道,颇有些脸红脖子粗的心虚模样。
张鄜看了他一眼:“是否是血口喷人,请出那桂州太守加以审问便能从而得知了。”
乔敦轻蔑地嗤了一声:“那桂州太守本就是贪官钦犯,嘴里能有几句实话,我看丞相还是应当擦净双眼,勿要被此人蒙骗才是。”
“好了。”
顺帝面露不耐之色,扶了扶额头:“在殿上作这些口舌之辩有何意义?当初既是丞相请的旨,此事便全权交由你来处置,不可偏袒,亦不可徇私——”
“若是事实果真同那乔泰之言如出一辙……”
他冷冷地望着面色青白的乔忠与仍作镇定的乔敦,道:“庶民不识礼法尚且要服罪,名门世族知法犯法,乃是罪加一等,朕作为一国之君,绝不会对其有半分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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