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
……
陈仪在宫道外的车驾前侯着,望见张鄜朝这里行来,忙不迭地将车内备着的那件倒仙牡丹纹的玄色大氅披到他肩头:
“小人奉大人之命,已将乔泰的住所安顿好了,那地方偏僻清静,周围有温大人的金吾卫护着,比金钟罩还安全,大人放心。”
他见张鄜仍望着自己,忙又会心补了一句:“咳……十三殿下他伤势好了不少,但仍在您房中睡着,因着天气转凉了不少,近日一般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转醒——”
“他倒是会享受。”
张鄜拇指抵着着腕上的檀木佛珠,声音是冷的,眉眼却是舒展的,仿佛尘封经年的雪川头一回被日光映照一般,模样十成十地摄人心魂,一旁的陈仪看得都不禁心头一震。
他抬起眼,却看见那碧瓦宫檐上不知何时凝了一层薄霜,不由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日了?”
陈仪回道:“已是季月十四了。”
“季月十四……”
张鄜垂眼沉吟了片刻,才掩上了幢帘:
“在府中多备上一间客房,想必不日便会有贵客来访。”
*
好香……
这是什么味道?……
清清淡淡的,冰冰凉凉的,咬下去又是松软软、甜滋滋的,就如同一滩水一样化在了口中,还带着股豆子般的香气……
——是绿豆冰糕的味道。
外边天还未明,钟淳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还是胖猫儿的模样,于是摸着身下那又厚又暖的狼皮褥起了身。
当望见那绣着松叶海棠的翠色纱帷后,他才发觉这里不是地狱一般的无色天,而是张鄜的卧房。
而此时此刻,自己的头顶上正端方地悬着一块小巧玲珑的绿豆糕,香气十分的飘逸,模样十分的惑人,原来这东西便是将他从梦中引诱醒来的罪魁祸首!
……不过那人不是有洁癖吗?怎地在床上挂这种吃食?
钟淳举起两只胖爪,恨恨地往半空抓去,想要将这“罪魁祸首”吞吃入腹,不料挥爪挥到一半,却被某种强劲的力量给强行扯了回来。
他睁大眼睛环顾四周,这才懵然地发现自己的四肢正被一捆麻绳给牢牢地绑在了床上,似是不容他挣脱一般,那绳子还打的是死结!
慌乱之中,钟淳开始往左右乱瞅,突然瞅见了什么东西,霎时吓得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只见人身的自己正和他并排躺在张鄜的床榻上,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换上了寝衣,敞着一截光、裸的颈子,一副睡得很安稳香甜的模样——
似是听见了里头的动静,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床沿坐了下来,用还缠着绷带的手掀开了帘帷。
钟淳震惊地对上了张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心肝一颤,圆滚滚的身子也跟着下意识地抖了三抖。
他看了看睡在一旁的人身,再看了看外头即将亮起的天幕,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禁悲从中来,真想把头往床头这么一撞重新昏过去。
——敢情“等回去收拾”的这个“收拾”是这么一个“收拾”法!
第57章 雪泥(二)
眼见着外边就要天亮了,倘若张鄜一直待在这儿不走,那自己岂不是要在那人的眼皮底下变回人身?!
那……那这些日子,自己变成胖猫儿在府中胡作非为的那些事儿岂不是要被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穿了!!
……可是张鄜为何要将他绑起来……莫非那人早就察觉到自己是胖猫儿了?所以才故意将他的人身也摆在床上,好等他苏醒的那一刻当面对质?——
钟淳越想越心虚,索性壮士断腕地闭上了眼,脑门上的蓬毛在风中颤啊颤,等着那人将自己吊起来毒打一顿。
等了好久没等到毒打,他却感觉自己的脖子倏地一凉,似乎被人挂上了什么物事,这才瑟瑟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
却见张鄜指尖一勾,那块失而复得的巫山石玉便挂在了胖猫儿的颈上。
他的手掌缠了绷带,将那凸起的骨节衬得十分凌厉,苍白修长的手指散着股清淡的药味,闻起来有种令人心神放松的气息。
“躲什么。”
“先前胆子不是挺大的?”
钟淳撇过脑袋,将尾巴蜷了起来,哼哼唧唧地嚷了一阵,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一只单纯的胖猫儿”的模样。
张鄜见他这装傻充愣的死样子倒也不恼,只是面无表情地执起一旁从蝉饮斋抄来的乌竹戒尺:
“给你半炷香的时辰反省思过,慢慢想待会醒来之后要同我交代的事。”
随即那分量极重的戒尺“啪”地一声抽在床沿上,声音清脆响亮得分外残忍:
“想仔细了,一件也不能少。”
钟淳:“……”
他瞪着眼,扭头往身旁那具已然遍体鳞伤的人身示意,还特地扒拉开凝着血痂的手心,将自己在无色天上大战霍京时受的伤展示给张鄜看,不满地叫着:
“嗷嗷嗷!嗷嗷嗷嗷!……”
——我的手都疼得握不住剑了,你还舍得往上边抽吗?
谁知张鄜只是看了他一眼,回道:
“不打手心。”
钟淳傻了,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不打手心?不打手心那还能打哪儿呢?
张鄜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右手在腕上的佛串上摩挲,似乎在估量着半炷香的时辰。
过了半晌,他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唤道:
“陈仪,那三帖药可让人煎好了?”
谁知门外响起的并不是陈仪那忠厚老实的声音,而是一个懒洋洋的哼笑:
“三帖药?身为病人不遵医嘱可是大忌,俗话说得好,是药都有三分毒呢,开药的大夫知晓你擅自给自己下毒么?”
钟淳望见了来者的容貌,不禁呼吸一滞。
——他生来从未见过这般温香似玉般的男子。
只见那人生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辨不清大概的年纪,双颊像磨得光滑透亮的宝镜一般,用手一摸能摸出一把水来。
他身上披了件月白狐裘斗篷,冠上簪了朵艳色芍药,不但不显脂粉庸俗,反而衬得那人五官清秀俊雅,周身气清兰馥。
张鄜看着此人大咧咧地走了进来,竟未加阻拦:
“寒大夫现下不就知晓了。”
“……”
寒容与咧着嘴无声地笑了笑,刚想在榻旁放下医箧,一掀帐,望着里头熟睡的人影缓缓挑了挑眉:
“哟!……一年不见,怎么暄儿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目光又移至床头那瞪着眼睛被五花大绑的胖猫儿上,忍不住“啧”了一声:
“世渊啊,不是我说你,你现下玩得花样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先前我想在你房中借宿一晚都被你无情地赶了出去,我当年还以为这儿是什么宝地呢,现下一看,怎地连这肥头肥脑的猫儿都能上榻了!”
钟淳被“肥头肥脑”四字刺痛了心,瞬间收回了方才对此人的美好印象,还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张鄜语气平淡地道:“一年未见,寒大夫的眼疾还是同先前一般严重,你再看看床上那人是谁?”
寒容与俯下身往帐中眯眼望去,却见那小孩半蜷着身子睡在枕上,如云的鬓发下藏着一截浑、圆如珠的耳垂,透着殷殷的红。
他似是睡得熟了,连身上不合身的寝衣斜挎到另一个肩头都浑然不觉,自顾自地露着一截睡得粉津津的颈子。
——虽然个头不大,但确实不是年仅九岁的张暄该有的样貌。
寒容与正挑眉看着钟淳身上大大小小的鞭伤,突然望见他腰间缠着的断红,面色不由变了又变,起身回过头踏出门外,朝张鄜道:
“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我从柳州一路北上,可是听见不少有关你的传闻,有说你要扶持十三殿下登基从而摄政的,有说你同那小殿下已然如胶似漆地滚到一张床上的,但我却一件都未曾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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