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世子涧幼聪而灵”、“生而能言”、“本宫想碰你原本的身体”、“巫鬼殿列日月星轨”……
谈善脑中炸开大片的白花,他全然是惊惧了, 颤声:“徐流深!”
而鬼是鬼,千百年前令异世之身重踏历史洪流的人是徐流深。
鬼俯下身, 修长指骨勾起他脖颈血玉,慢条斯理地将其塞进领口。冰凉指尖狎昵带过锁骨,透出难以言说的轻佻和暧昧。
“谈善。”
他靠得极近, 鼻尖交错, 呼吸一冷一热。
“还没结束。”
什么还没结束?
谈善茫然想。
贴近刹那几乎是一个吻了。
头顶星河骤移,狂风四起。不知名力量在一瞬间爆裂开来, 席卷天地。寒枝上透亮冰凌化开,雪水滴落大地,地面枯草生芽,青绿如新。黑夜变白昼,上千轮赤乌不断坠落又高升。桃花重重垒叠如春,周遭画面扭曲,金光悍然铺满整座城池宫宇——
“殿下找臣所为何事。”
“本宫信事在人为。”
一千八百盏长明灯自永济寺山头亮起,诵经声经久不绝,引魂幡晃动如旗。
金身佛祖在上,受众生叩拜,形容悲悯。
谈善五脏六腑错位一样搅动,口鼻漫出腥意。他跪坐在地,新长出的青丝勾结,撑在地面的手五指末梢冰凉。
成千上万铜质灯盏不熄,远处重重山岚中飞鸟惊起,厚重钟声震荡灵魂。
头顶声音浸凉如水。
“本宫从没有要放你走。”
谈善艰难地抬头,眼前一片模糊:“……你做了什么?”
他竟然能身穿过来!
“你可以亲本宫了。”
谈善睁大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惊愕成那个样子,表情却仍然柔软,仿佛对他做出什么事都可以被原谅。徐流深面无表情将喉头腥甜咽下去,往前走。
深青长裾被殿外雨水打湿,拖曳在地面,带出蜿蜒水迹。
他一边走一边善解人意:“本宫亲你也可以。”
这是重点吗,自古以来逆天而行者多不得善终。徐流深到底通过什么办法把他弄回来,谈善咬牙切齿,含血吞沫:“你他唔……”妈是不是有病!
“本宫能给的都给了。”
徐流深跪坐在他身前,长衫逶地。他轻轻笑了,只是笑意淡如一抹薄云,很快消失不见:“整座王宫,人人都会奉承你,畏惧你,景仰你,无人敢欺你阻你或害你,待君父百年之后你是后位唯一的主人。若本宫从前没有承诺,此刻本宫告诉你,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无边江山,你与本宫同有。”
古人重诺,君子尤其,言必思行必果。他又是王朝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君无戏言”的分量。
谈善僵在原地,浑身血液停止流动。
徐流深叹息一般:“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为什么不能说。”
“本宫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喝那杯毒酒。”
谈善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因为他。
“没有。”他颓丧地抹了把脸,深深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压住不断跳动的眼皮,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这是什么地方。”
徐流深凝望着他:“永济寺。”
永济寺为王宫祭祀场所,服侍于宫廷。东颐年间钦天监选址,修缮并扩大庙宇。每至重大节日达官贵人携妻女前来叩拜祈福,祈求上天垂怜。
“你先拉我一把。”谈善喃喃道,“你让我想想,先让我想想,想想怎么解释。”
他换完衣服踏出殿门那一刻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
远处青山披雾霭,浓重湿气将一切笼罩在纱中,看不清前路。
十一这小子别别扭扭地给他撑伞,谈善有心转移注意力,打起精神逗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十一板着脸,“你死了,又活了。”
这小孩真是徐流深说什么信什么,一点儿不怀疑。
“……”
谈善忽然扭头:“你掐我一下。”
十一万分警惕,一跳三丈远:“你要干什么!你要向殿下告状?我绝不……”
“嘶。”
谈善二话不说掐了把自己的胳膊,痛呼出声。
还是疼的。
没做梦。
十一瞪着双眼:“你——”
他撑了把伞,一激动手抖,细雨顺着倾斜伞面往下落,全滴在谈善面部领口,又往里滑,顷刻浇湿一大片。
“……”
谈善打了个哆嗦,刹那清醒。
十一默默闭上嘴。
“你走吧。”
谈善擦了擦脸,有气无力道:“我去找你们殿下,我还是与他同撑一把伞。”
十一抿紧了唇。
他年纪也不大,顶多十七八岁,绷着下颔:“殿下右手不太好。”
年纪轻轻的,谈善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前方的人走得远,层层青石台阶往下。他身边跟了老太监,为他撑伞遮雨。伞打得极有讲究,后退半步未超过主子,又将人完全囊括在伞下,不湿分毫。
徐流深仪态标准,不管是在殿内还是殿外,都看不出半分忍耐疼痛的模样。
十一低声:“从前受伤落了病根,晴日还好,雨天阴湿难忍。”
“……我怎么不知道。”
十一双眼本来都要喷火了,又遏制下去:“你从来不想了解殿下,自然不知道。”
谈善沉默,然后说:“以后不会了。”
十一抹了把眼角:“殿下一个人惯了,有什么事都往心底吞,疼狠了也不会开口。”
谈善心尖一颤。
唉。
唉。
他心里压着什么,堵得慌。顿了顿捞起来衣摆,冒雨顺着山坡往下小跑了一阵。
背后脚步声响起时徐流深心底没什么感觉,他双手藏在袖中,左手牢牢握住了右手手腕,握得再紧还是无法遏制地抖动。
世子其实是厌恶这种懦弱的。
他人生中没有人教会他软弱,也没有人教会他将这一面示于人前。
“殿下。”撑伞的老太监面露难色,询问,“这……”
徐流深说:“给他罢。”
谈善接过伞,稳稳地撑好。台阶上有一层层青绿的苔藓,他踩着小小水洼,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笼在同一片深蓝泼墨伞面下。
“本宫……不日会去昭山关,不会叫你在宫中待太久。”徐流深垂了眼,这时候又觉得措辞无力,“你若是不想回宫……”
他做出让步道:“待在此地也可。”
谈善一直没说话,盯着脚下一块湿漉漉的地。
徐流深松了手,右手垂在身侧,难捱疼痛从关节处上升。他再也压制不住,轻而迅速地喘了口气。刚要再什么,手腕忽地一轻。
“疼不疼。”
谈善攫着他手腕,说完又觉得自己说了废话,小声:“等回去后用手帕热敷,会好一点。煮热姜茶喝也可以。平时穿暖和,还要多吃牛奶和鸡蛋。我姥爷学医,我常常给他抓药,回去以后可以给你煎,不会苦的。”他用劝小朋友的语气哄道,“我还可以给你揉一揉,好不好。”
远处正好有人敲钟,起初还慢,后来敲得愈发快了。暮色幽幽,天边扯响春雷,一唱一和。
太久,久到雨水渐渐歇了,天边冒出半道彩衣霓虹。
谈善把伞还给那位老太监,舔了舔下唇,紧张地注视徐流深:“我喝那个毒酒,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受到的教育让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其实我能再活一遍的。”
鬼说了有三次。
“也不是让你立刻相信我。”谈善不错过徐流深脸上任何表情,忐忑道,“反正就,先说出来,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