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哪怕……”他含糊地说,“你只管好生养病就好,别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那边父女情深,这边穆离鸦守在门边,觉得无趣,找薛止搭起话来。
“惟济大师的方子,怎么可能没效果。”他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先前药端上来,薛止闻到那个味就知道他开的是什么方子了,“是那个?”
“就是那个。”穆离鸦眼神里透着点怀念,“都是你从小用到大的,我也就记得这两幅药方了,要是不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正午的日光透过层薄而透亮的云母,落在薛止半边身子上,越发衬得他眼珠深黑,不带半分俗世烟火,“你赌对了。”
“那是自然。”
毕竟这副方子除了清心安神兼驱邪外就再没有别的用处了。
……
这姚家小姐醒了会就再度沉沉睡去,姚知府不好打扰,退下来和一旁守候的穆离鸦说话。
“知府大人,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他看穆离鸦的眼神登时变了,为先前的怠慢而感到惭愧,“是姚某以貌取人了,多谢先生大人不记小人不过。”
“暂时无事的话,某就先去歇息了。”穆离鸦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知府大人没意见吧?”
只要不是什么太过无礼的要求,姚知府顺着他还来不及,哪里敢有反对意见,“大宝,带先生去客房。”
因为自己小姐病情好转的缘故,这姚大宝也不再横眉竖眼,说出的话也多了两分真心。
“怪我有眼不识泰山,穆先生您这是神医再世啊。”马屁拍完了,他又喋喋不休地说,吃了先前那些庸医开的药他家小姐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病重,所以自己最初那会戒备心比较重,并不是有意要针对他们。
“其实某比较好奇,你家小姐这状况,为何不找个道士驱邪……?”
姚大宝慌忙打断了他,脸上每一道褶子都刻着惶恐,“穆公子,听我一句劝,跟我说说就算了,别的地方不要说这个,尤其是在老爷面前,千万不要说这个,否则老爷……”
“否则?”穆离鸦顿了下,“怎么说?”
姚大宝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隔墙无耳后,才小心翼翼地启了个话头,“我这么跟你说吧,老爷以前是最信神神鬼鬼这一套,直到三年前的冬天,夫人,也就是小姐的娘亲出了事。”
“出事?”
“夫人突然地疯了,没有任何预兆,就是疯了,见人又抓又咬,嘴里不住地说胡话。老爷道是中邪了,找了个所谓的‘高人’上门,这高人是个女人,一身缟素,戴面纱看不出年纪,折腾了差不多小半个月,夫人病没治好反而就这么一命呜呼,那白衣女人也不翼而飞。老爷在灵堂里痛哭,直呼是自己害了她,从此对神棍巫师这套深恶痛绝。”姚大宝满脸惋惜和遗憾,禁不住抹了把泪,“要是小姐再出了事,我家老爷可咋办啊。”
听起来这姚知府真是个疼女儿的爹,可穆离鸦与薛止的注意力都不再放在这件事上。
他们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那个白衣女人你还有印象吗?身上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饰物?”
姚大宝搜肠刮肚一番,“记不太清了……等等,我记得她脖子上好像戴了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但到底年代久远,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个什么。
说着他们就到了安排好的客房。
“如果没别的事就不要来打扰了。”穆离鸦关上门以前这样和姚大宝说道。
姚大宝忙不迭地应下,要他看他巴不得早些离远点。
他们一直就这样待在厢房里,连晚饭是由下人送到房里,摆好桌以后连告辞都没说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穆离鸦并不在意他们这幅诡异态度,只是没什么胃口,将面前的几样菜肴稍微尝了一筷子就作罢,而薛止根本就是碰都不碰,只是端起杯子小口地抿着穆离鸦特地为他要来的酒。
“多少还是吃些。”穆离鸦看了会,将一道菜推向了他,“我尝过了,没有问题。你不吃的话小心夜里熬不住。”
他说的是实话,白天里这些东西都是虚的,“好戏还在后头。”
薛止手上动作停滞了一会,举起筷子按照他说的,像正常人一般进食起来。
用过晚饭,天色慢慢地黑了。一般来说,穆离鸦从不这么早就歇息,总是会在案前写写画画,但今天他什么都没有做早早洗漱上了床。
“上来睡。”这厢房只有一张床,如果他不这样说的话,很有可能薛止就会在外头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夜。
薛止不是下人,从他记事起穆弈煊就这样对他反复提及过。十多年间,他从未将薛止看作是不如他的下人过。
姚府给他们安排的厢房是最靠西边的那间,侍女小厮也不经过这边,才下午就渐渐没了人声,现在入了夜更是一片死寂。
等到薛止也躺在了床上,他吹熄灯罩里的蜡烛,屋内一片暗沉的黑,宛如死地。
……
薛止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只有梦里才能够再度回溯十多年前的往事。
“你总是喝药,苦不苦啊?”
说话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虽然年纪太小五官还没长开也依稀可见日后的俊秀。他指着侍女青翾刚端来,还冒着热气的那碗药,颇有些好奇地问,你怎么无时无刻不在吃药,难道就不觉得苦么?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这时他们已经很熟了,自己在抄写经书的同时偶尔会回那小少年几句话,让他不至于觉得是在自说自话。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
还不等他放下笔过去看一眼,穆家大少爷就已经端起了他的药碗,冒着舌头被烫伤的危险喝了一小口。
喝了一嘴木头渣子的穆大少呸了两下,“什么玩意,这么苦你也每天喝得下去?”
“是你自己要喝的。”
他从穆少爷手中接过药碗,慢慢将这苦涩的药汁趁热喝了进去,然后按住额角,难受了好半天。
等他睁开眼睛,那小少年就已不见踪迹。他以为这样就算是完了,对方满足了自己好奇心,应该就不会再提起。
直到第二天,那人来了又走他也没在意,只是抄完一卷后想要活动下降筋骨,猝然在那人坐过的位置找到了一只青瓷罐子,底下还压着一张字条,上头用那要人不忍卒视的狗刨字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吃了药才能打开。”
他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打开的。罐子里装的是用槐花蜜浸透了的青梅,刚入口的瞬间甜得他都有些不太适应,直到咬破那层皮,带一丝微酸的梅子香绽开,冲淡了黄连的苦涩。
那少年身边最亲近的侍女阿香半苦恼半调侃地说,自己丢了一罐蜜饯,问他知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薛少爷,您知道吗?最近家里像是进了小贼,抓到了铁定要让老爷好好罚他。唉,可惜了我最喜欢的蜜渍青梅。”
“我……”他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是吗?那我就不为难薛少爷了。”黄衣侍女施施然离去前,“帮我转告大少爷,他把手腕上绑着的金珠落下了,想要回来的话就自己来找我拿。”
不知是不是魂魄不全的缘故,薛止从小到大都很难得做梦,一旦做了梦就很难再醒过来。
等到薛止从这久远的梦境中醒来,外头还是静悄悄的……不,他的听觉比常人要敏锐许多,能够听见那沉重的、拖长的脚步声,就像是有什么非常沉重的东西在木头地板上摩擦发出来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靠近他们所在的房间。
白天在姚大宝身上嗅到过的气味陡然变得浓烈如有实体,而穆离鸦还是睡得很沉,温热的身体贴着他的,半点都没有被这番动静惊扰。
不论对这个人怀有怎样隐秘的想法,他都要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分心,听着自己缓慢的心跳和外头诡异的步伐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那东西进到了房间里,连停顿都没有就直奔床前,像是迫不及待享用自己的盛宴一般。
垂落的帷帐被人撩开,薛止睁开眼睛,对上一张本应极尽妍丽却因为贪婪和不知餍足而显得狰狞的女子面孔。
同一时间,他一直握在手中的剑也送了出去,看位置是直接捅进了这闯入者的腹部。
并非预料中破开血肉之躯的柔软,剑刃上传来的触感坚硬而光滑。
“就是你。”薛止低声说,手中长剑冷酷地一绞,仿佛要将对方的内脏彻底搅碎,可落在对方身上只带起无数细碎的石屑。
“啊啊啊啊!”这闯入者迅速倒退。
森冷的月光沿着门窗滑进屋子,在他和这闯入者身上镀了一层淡银色。
是个女人,这样说并不够准确,是一尊做成女子模样的石雕。
穆家人只擅铸剑不擅习武,这点在穆家当家人与他的独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正因如此,薛止的剑术是穆弈煊专程请一位隐居在山中的高人教的。
为了说服那位高人,穆弈煊特地从剑祠中选了一把剑,装在玄铁匣子里连人一同送了过去。
除此之外他手中的那把剑也是好剑,这世间鲜少有它无法斩断的东西。穆弈煊曾直言,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在铸出比这个更好的剑,如非如此,当年的薛家也不会招来了灭门的灾祸。
薛止握剑的手奇稳无比,穿入石像腹部,剑锋一转,陡地往上拉,直欲将它一分为二。
意识到危机,石像急速后退,口中啊啊地叫,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朝着大门奔去。而薛止哪里会给他逃走的机会,翻身下床乘胜追击,可就在他足尖碰到地板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不用追了。”
那只手的触感有些粗糙,也没什么温度,可薛止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再无后续动作。
穆离鸦缓缓从床上坐起来,随便挑了外衣披在身上,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侧影带着些白日不常见的秾艳。他模样实在是好,眉目如画,若是气质再轻浮一些,就很容易轻佻又脂粉气,但往日里他即使是笑,笑容也鲜少进到眼睛里去,没什么温度,让人心生肃然。但这此刻,不知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他说话的腔调软得要命,带着些些倦意,听得人心尖一颤,绮念横生。
“那只是个**,实体不在这里,你就算追出去也没什么用。”
他摸了把散落在床上的石屑摊在手心里,那触感柔滑阴冷,稍微捻一捻就化为了尘埃。
薛止目光落在他敞开的胸膛上,又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像是半点都没有被勾起不该有的念头。
“是随州那边的灰岩。”他哑着嗓子说,“我认得出来。”
穆离鸦嗯了声。
“看样子就是这东西杀了前面三位大夫全家,活活剖开他们的肚腹,取走心肝。”
妖物通过吞噬活物血肉获取力量,而心肝正好又是活人的精华所在,所以挑剔点的妖怪吃人时都会选择性地挖走心肝内脏,将躯壳丢在一旁。
等到穆离鸦穿好衣服和薛止一同来到外边,同他说得一模一样,外头的走廊过道空空如也,完全寻不到那作怪石像的踪影。
按常理来说,丢失目标以后人多少会感到点沮丧无措,可是穆离鸦还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淡然模样。
为了接下来行动更方便,他将长发束了起来,“阿止,听说过伥鬼吗?”因为两只手都被占满了,他只能咬着绳子,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