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在她们的中央,簇拥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红衣女人。这红衣女人看起来地位极高,因为她只是稍微抬了下手,所有的白衣女人就立即跪倒在她身前。
永不熄灭的大火,催命一般的敲门声,越来越紧迫的时间。乌云踏雪踏破了山间最后一道屏障,冲破了她们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
年轻的帝王披了身玄铁锁子甲,毫不留情地拼杀所有敢于反抗的人。
不论是男是女,只要没有当即跪倒在他的脚边,就会被他的长枪穿透胸膛。
在这漫长杀戮的尽头,冲天的火光烧了起来,也彻底阻隔了那位帝王前进的铁蹄。
“报告陛下,只……只找到了这个。”
“就是这东西?”
年轻的帝王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被装在托盘里呈上来的东西,是块染了血的猩红布料,像是从女子的衣裙上撕下来,边缘已被烧得焦黑。
“还是让它跑了。”他捂住嘴咳嗽起来,咳完以后悄悄地收起掌心那片黑红,“真是够狡猾的。”
薛止手中的长剑剧烈地震颤,像是对什么东西起了共鸣,他险些要此生头一遭握不住剑。
“……”他说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名字。
再然后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了。
……
那尊石头天女在薛止的剑下化为了无数碎石,暂时为姚府内发生的所有血腥惨案划下了句点。
先是出城,后面又是爬山找庙,穆离鸦累极了,不在意身后脏污冰冷的墙壁,就这样顺着坐下来,顺带将失去意识的薛止安置在自己的膝头。
过了会,腿软得不行的姚小姐也难以抵挡歇息的诱惑,悄悄地坐到离他一臂之遥的地面上,抱着膝盖,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穆离鸦告诉她,她身上的疮疤随便找大夫开点去腐生肌的药膏就能好,但就算愈合了也肯定会留疤,这些都是他所爱莫能助的。
“姚小姐,你知道莲台案吗?”
不像其他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大字不识一个,姚知府亲自教会了她读书识字。
姚小姐摇头,“不知道。”身在官宦人家,她对大雍朝近些年的案件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却从未读到过任何与“莲台案”有关的信息。
与此同时,寒冷的带着几分潮气的晨风沿着敞开的大门滑进庙宇内,冷得她打了个寒颤,她只能更加蜷缩起身体。
穆离鸦没在意她的小动作,手指无意识地滑过薛止的面颊,低声说:“不知道就对了。”
薛止还是昏迷着,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东西,眉头紧紧皱着。或者说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习惯了看到这个人眉头紧锁,为什么东西感到忧虑的模样。
“那是雍朝开国时的事情了。”
数十年前,刚刚一统天下的高祖皇帝连好日子都没过几天,就力排众议开启了接下来十数年不亚于大统的血雨腥风。
这莲台案的涉案范围比他们想得还要广:上到朝廷命官下到乡野村夫,太多太多人都和那潜藏在暗影处的神秘教派有染,若不是高祖皇帝快刀斩乱麻,只怕过不了几十年,这天下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改了姓。
显昭十二年,莲台案结案,所有相关卷宗被集中焚毁,不留半点记录,提起者株连九族。
四年后,高祖皇帝病故,就算当时有残留,经过后面两代皇帝毫不留情的清洗,这起曾经轰动朝野的大案便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他没事吧?”
姚家小姐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下文,犹犹豫豫地捡了个最稳妥的话题说。
穆离鸦探了下薛止的鼻息,温热绵长,和他醒着时那副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态度截然不同。
外头天已经亮了,灰色的天光自高高的窗棂投下,落在他们身上,勉强有了些温度。
察觉到薛止动了下,穆离鸦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好了,我家阿止醒了。”
他不再跟她多说一个字,她反而被吊起了好奇心,“你还没有跟我说完那起案子……”
“某不会再往下说了。”穆离鸦轻轻悠悠地叹了口气,“某告诉你的这案子,是为了警告你提防那些用莲花做图腾的邪物,当初高祖皇帝那样都未能将它们彻底驱逐。而某不再说了,则是因为知情本身就要付出代价,你才捡回一条命,再说下去只会害了你。”
“天道这东西,比你想得还要残酷。”
虽说作怪的天女像已被薛止毁掉,可难保这庙里不会再有其它害人的东西,为了彻底根除后患不让后来的过路人再遭其毒手,他们又在山上待了大半天,将这破落院子内外彻彻底底检查了一遍。
这一检查就有了点不一样的发现:穆离鸦在正殿侧面的厢房里发现了一条暗道,入口就藏在某一格地砖下头。
穆离鸦站起来拍拍手上灰尘吗,指着薛止说:“阿止跟我下去。”
他眼神落在后面紧张万分的姚家小姐身上,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这个样子就好。”他用自己的血在地上画了个圈,正好将姚小姐圈在里头,同,“姚小姐,你在此等候。只要你不出这个圈,寻常邪物就近不了你身。”说完就和薛止一前一后进了地道
这地道比他想得还要幽深黑暗,只有最上面一截能够被外头天光照亮。薛止跟在他的身后,他走了没两步就停下来,拉住薛止的手,确保两人不至于分散。
“免得又碰到鬼打墙走散了。”
他这样解释道,薛止无言地回握住他,就像两株彼此缠绕的藤蔓。
两人的脚步声微妙地重叠了起来,等到走完最后一级石梯,穆离鸦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随手点燃了,“到了。”
他举起火折子,摇曳的火光勉强能够照亮身边的这块地。这里就像是曾经遭过火灾一样,所有的摆设器具都被烧得一点不剩,石墙上残留着火烧后的焦黑痕迹,而在灼痕不那么严重的地方,隐约可见曾经精美的壁画。
“是白玛教。”穆离鸦简单地看了几眼就失了兴趣。
早在进到这座天女庙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这里肯定和白玛教脱不了干系,现在只是更加印证他的这一猜测。
前朝天子尚佛,尤其是小乘佛教,在朝廷的带动下,民众纷纷效仿,白玛教便是在这时兴起的无数教派之一。白玛在梵文中是莲花的意思,此教以莲花为图腾,信奉白玛天女,教主据传是天女下凡,美貌绝伦,有无限神通,能化白水为琼浆玉露,但因为只有极少数信徒见过她的真面目,真相究竟是什么也就无人知晓了。
前朝末年到雍朝初年,中间十多年的战乱纷争是白玛教最兴盛的一段时期,在偏远地带可以说是一手遮天。
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了高祖皇帝一统天下。那几年里,明面上把持朝政的是高祖皇帝,实际上大半天下都已落到了白玛教手中。卧榻之侧他人酣睡之,高祖皇帝吸取前朝灭亡的教训,誓死要将白玛教彻底驱逐。
起初因为白玛教内部环环相护,剿灭并未有太大成效,但高祖皇帝派出的线人卧薪尝胆,终于在显昭三年的深冬,带领铁骑捣毁白玛教在通州最大的一处据点,牵出萝卜带出泥,开启了轰动一时的莲台案。
在这场堪称恐怖的大清洗中,许多官员纷纷入狱,当中不乏朝廷命官和开国将领,整个国家一度陷入瘫痪。言官的折子如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往上递,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新的暴动需要安抚,前来暗杀刺客流的血都要染红了御书房外的池塘,顶着大半个国家的压力,高祖皇帝都没有下令停止,就这么一意孤行地清剿白玛教,直到显昭十二年,他终于下令结案。
有人说,之所以高祖皇帝会在这场清洗结束后没多久就病逝也是因为受了白玛教主的诅咒。
“在姚家小姐面前不方便,这会能说说你为什么会晕倒了吗?”
这场火烧得太过干净了,穆离鸦随便翻找了一下就放弃了寻找线索这一念头。他手指无意识地剐蹭着墙壁上残留着的斑驳色块,“你……”
“我看到了一些画面。”薛止像还是头痛般地按住太阳穴,过了半晌才继续说,“就这么突然涌出来。我可以肯定不是我的记忆,但很真实……就像是曾经发生的事情。”
他将自己所看见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穆离鸦。不论是被簇拥在白衣女子中众星拱月的红衣女子,还是后来那催命般紧迫的敲门声和一截染血的裙裾。
即使中间隔了这么长时间,他也能回想起萦绕在这段记忆中的那种憎恨,浓得化不开的可怕憎恨。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其中一个应该是高祖皇帝,至于另一个……”
听完他的讲述,穆离鸦沉思许久,说起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记得那尊天女像内部藏着的东西吗?”
“是什么东西?”薛止当然不可能忘记,石头天女的内部藏着截枯朽的条状物,像从什么动物身上割下来的。
那东西带着股惊人的邪性,看久了连魂都要被吸进去,穆离鸦在薛止晕倒后第一时间将其烧毁。
“是狐狸的尾巴。”
“狐狸?”薛止当然没有忘记穆家人身上流着的是另一种血脉来源于何处,因此他毫不怀疑穆离鸦的说法。
他只是有些吃惊。
“但不是普通的狐狸,是成了精的狐狸。”穆离鸦面上表情高深莫测,点着墙壁上一小片看不出形状的赭红说:“不是有种说法是捉住某人的狐狸尾巴了吗?修行到一定境界的狐狸精,在生死关头就会像壁虎一样斩断自己的尾巴,用这截尾巴达到迷惑对方的目的,使自己的本体逃走。狐狸的尾巴是妖力和修为的象征,断尾无异于自毁长城,所以除非是被逼到了绝境,否则没有谁会愿意这么做。”
这样倒能说得通了,为什么莲台案会结案,因为神秘白玛教教主,薛止看见的红衣女人,也就是那截断尾的主人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选择自断一尾逃走,连带之后的数十年都在养精蓄锐,才有了太平盛世的假象。
“但是他们现在又回来了。”
薛止只说了这样一句话,穆离鸦颇有些无奈地笑,“是啊,毕竟高祖皇帝只是重挫了她,却没能真正了结了她,他们又回来了。”
“我想知道真相。”
穆离鸦手中的火折子烧得差不多了,摇晃了两下就熄灭,“我又何尝不是。”
他们为了一个目的踏上这条路途,不论是否愿意,都在一桩桩离奇怪事中越陷越深。至于为何这截断尾会出现在这座破庙里,十多年前薛家灭门惨案的背后是否有白玛教的身影,这些人又和害了林连翘父母的哑伯有什么关系,所有问题的谜底都仍旧隐藏在黑暗中。
真相又哪里是这么容易就会浮出水面的东西?
……
姚家小姐老老实实地在入口处等候,中间随便吃了点干粮野果果腹,睡了醒醒了睡,直到有什么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什么人?!”
她身子一抖,当即要尖叫出声,看清是那两个人才松了口气。
“你们……”你们话说完了吗?
生长在官宦人家,她自然懂得这两人将她支开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下山吧,你爹还在家中等着你。”穆离鸦话中透着疲惫,“某答应了他,要把你毫发无损地带回去。”
“没……没问题了吗?”
离开前,姚家小姐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诡谲的荒庙。
“没问题了。”穆离鸦看穿她心中顾虑,“除了那尊天女像,别的就没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