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道侣
“掌门师兄,晚安!”他从棉絮里钻出一个头,朝外面喊了声。
这俗人说的‘睡下面’是指睡地上?
那‘睡上面’的意思是?
梅傲霜幽静的目光看向被木施隔挡的床,这格局和他们在锁钥沉香阁的卧房相似,他这才有所恍悟,脸上的怒气渐消,继而有些尴尬地红起了脸。
把意思想污秽了的人,反到是他。
覆步进去,梅傲霜站在这团看似白色毛毛虫的棉絮前,看向那颗叉着呆毛的脑袋,回想这俗人虽然嘴上失礼,确又未曾做什么丧德的事,垂眼间,扫到自己右腕上被雪沉香并未完全遮挡的潋滟的一抹红色丹砂,这东西是吴企图失了身子换来的……却从未以此要挟过,到是自己忘了答应对他好一些的承诺。
思绪如浩瀚的烟海,虚虚实实的交叠,影影措措的负罪感,让他生了一丝愧意。
“你睡上……”想了想觉得不对,梅傲霜改口道:“你睡床上吧。”
吴企图在棉絮里拱了几下,蹭出半个身子,一脸的惊喜:“真的?让我睡上面?”
那笑容带着不可磨灭的猥琐,梅傲霜额头的青筋跳动了几下,清凉的声音带着几分压制,纠正道:“你言语不能严谨一些吗?睡床就说睡床,打地铺就说打地铺,为何要说上面下面?”
那如葡萄的眼珠在灯火下闪着无辜的眸光,吴企图坦然道:“是二师兄说的呀,昨晚他逼着我睡下面,一脚给我踹到床下,还对我暴打一顿,我就那么痛苦的熬到天亮。”
“……”梅傲霜愣愣一怔。
☆、第 39 章
指着床,梅傲霜似命令的口吻:“去睡床。”
“好呀。”
吴企图爬出棉絮,飞窜到那锦被软床上,柔软光滑的触感,还残留一股馥郁的沉香味,他大口吸了几下,抱着被子舒服得满床打滚,兴奋得像个蚂蚱似的。
“自己擦!”伴随这冷淡的三个字,一个青色小药瓶在空中划下一道抛物线,落到吴企图的被子上。
吴企图低头拿起瓶子左右看看,怪笑地问:“掌门师兄,这是什么呀?”
目光落他脖子上的抓痕上,梅傲霜冷道:“凝创膏。”
“哇,凝创膏。”吴企图一脸幸福的笑道:“掌门师兄你对我真好!我好幸福哟。”接着就在床上打滚:“我要永远追随你!…”
背着光,梅傲霜的耳根有些微微发热,他走到木施架后,挥手将地上的被单捋得平直,再脱下身上的墨蓝色单衣覆在棉絮上,如一副墨蓝缀雪山的水墨画。
他背对吴企图的方向侧身半躺,挥手灭了灯火,黑暗中,冷眸中依旧折射着思绪的光华。
自从怀疑吴企图以来,心中想有过那波澜的猜疑,就始终埋着隐约的不安,所以才未反对明日带他一起镇妖,以前每一次遇见那贼子,吴企图都是不在的。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那贼子缝妖必现,这次将吴企图带在身边,那人若不出现,必有怪异。
就算那伤痕看错了,但两人几乎一样的身形,是不可辩驳的疑点,总不会有那么多巧合,如此矮小的身形,又巧合得如此相似。
他也不希望吴企图是那贼子,宁愿信他就是那个华严殿人人称作废材的傻子,那样,一切就简单多了,可自他出关以来发生的种种怪事,连师父都行为怪诞,叫他难以不疑惑,如果一切都处心积虑的阴谋,想来是可怕的,丘无涯的猜忌也如魔音一样回荡在心里。
师父为何逼他结道侣,还要结情丹砂来坐实……而吴企图又以夜阑楼寻欢的方法,化解了这件事,静心细想,似乎是他与师父之间的某种博弈,而自己……却像是被反将一军的棋子。
这次镇妖回去,需求一个解释,师父有事瞒着他。
黑暗中,地面那道清隽的身影,如神祗似的,室内淡淡的沉香气,馥郁如酒,衣袖翻卷间醉人气息弥散,像是火种轰的一声点燃了什么兴奋,隐约听得吴企图低笑声响在床幔间,与声音截然相反的,那张干净的脸却在笑声中赫然老练,如一张面孔带着两种人格,悄然窥探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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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客栈前一行青衫道袍的仙君,分做两路出发。
瑶琴居,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煞有隐于市井的钟灵毓秀之感,原是云中城北的一所道观,此道观在三年前被一群鼠妖袭击后,就再未恢复过,直到两月前,一位背着古琴的男妖来到云中,将此处收了去,修缮后一座雅致的院楼出落在山顶,成了声名远播的风雅之地。
吴企图欢喜地走在前面,嘴里哼着不知什么地方的小调,十分惬意,梅傲霜冷着脸在后,余光幽暗地盯着前面那副比一般人矮小的身影,脑海里头插红色竹叶簪,身披黑色绣红竹叶纹斗篷的形象与其合二为一。
像吗?
无法断定……
强大与弱小的对比太大。那贼子强大的灵力,老辣的手段,浑身散发难以反抗的强韧,而吴企图这般的废材在气度上千分之一也没有,如何相比?唯有这相似的身形。
“掌门师兄……我看见那山上有座好漂亮的阁楼!”吴企图跑回来在他面前,指向远处绿林中露出的蜿蜒飞翘的阁楼一角。
梅傲霜没理他,侧目看向上山唯一的山道口涌来越来越多的人,人声也渐渐鼎沸,此处是个交叉口,几条街道交汇,因为人流的原因,小商贩特别多。
一个瑶琴居竟带动了商业繁荣。
几个小孩簇拥在一家糖葫芦左右,家长们给孩子买了糖葫芦就拉着走开了,步覆匆匆生怕孩子因为好奇跟着人群跑上山去。
见梅傲霜不理他,吴企图走回来往他眼前凑了凑,好奇道:“掌门师兄,你吃过糖葫芦没有?”
梅傲霜冷冷看他一眼,跨步朝前走去,也许太多空无一物,他竟没看见一个小男孩儿撞到他身上。
“啊……”小男孩被撞到地上,手里的糖葫芦滚落到地,小手捂着头哇的就哭了:“呜……”
梅傲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小孩子这种生物,头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吴企图忙跑去把孩子抱起来:“唉哟我的小宝贝儿,别哭,别哭,摔哪儿了?”他上下看了看。
“这是怎么了?”一个青年男子追上来在吴企图手里夺回孩子,生气道:“你怎么能欺负孩子呢?”
吴企图很无辜:“不是我呀!”
“不是你是谁?看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如此不惜幼小?”青年骂道,把孩子抱在怀里擦着小脸上的眼泪。
“真的不是我呀。”吴企图辩解,又扯着自己衣服向他展示:“再说我也没有穿得人模人样,我本来就人模人样的。”
青年眼睛一瞪,有股气噎在喉咙似的:“你……”
“不是他。”梅傲霜终于回过神来道,声音如清泉般,面对青年微微颔首:“是我不小心撞着孩子的,抱歉。”
一见他的面容,青年就风度了些,加之这般举止风雅,更让对方缓和了恼怒,也相应的点头还礼,但怀里的孩子依旧在哭闹,只能先哄孩子:“好了,我们小尹最坚强了,没事了,别哭了,爹替你出气,别哭了……”
吴企图望着那大哭的熊孩子很纳闷,向那人问道:“你家小孩虎头虎脑的,怎么叫小尹不叫小虎呀?”
那孩子怪灵敏的,听见别人叫他小虎,又哭得更夸张了,对他爹伤心道:“爹,我不要叫小虎……哇……”
“不哭不哭……不叫小虎……”青年一边哄,一边对吴企图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吴企图:“别生气嘛,我给你哄好就是了。”
“好,你给我哄好了我就放过你。”青年上前一步凶道。
梅傲霜只觉得头疼,这俗人到哪儿都能惹事,他想一走了之,刚迈步就被吴企图抓住了衣角,笑嘻嘻跟他商量道:“掌门师兄……帮个忙,哄哄孩子。”
看了他许久,又看了看那哭得誓不罢休的孩子,梅傲霜冷道:“我不会。”
吴企图又上前磨洋工道:“哎呀,很简单的,你只要听我的,一下就好了。”他诚意地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一招搞定。”
看了看天色,不想耽误时间,梅傲霜应承道:“要我做什么?”
“你过来。”吴企图拉着他往那孩子面前走去,指着孩子道:“你头低。”
梅傲霜听他的话在孩子面前低头过去,一张玉颜放大在眼前,孩子确实愣住停了哭声,明亮的眼睛印着一张如幻似梦的面孔,使他开心又新奇,他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摸去。
被这样柔软的手触碰,孩子的纯净如初春的第一缕阳光,没有世俗的斑斓,梅傲霜第一次觉得人与人触碰像被净化一样。
然后他耳边传来吴企图小小的低声:“亲他一下。”说着,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轻轻一推,梅傲霜未反对,浅薄的唇就那么看似木讷地在孩子圆圆的脸蛋上点了一下。
“哈哈……”那孩子笑了,并抱着他爹的脖子说:“爹,哥哥喜欢我,我以为他不喜欢我呢,哈哈……。”小脸不好意地在他爹脖子上蹭。
青年这才明白,孩子刚刚是拿着糖葫芦想去送这位俊秀的公子,却被撞倒了,不是因为疼,是觉得自己被讨厌了。
“你这孩子!”青年笑道拍拍孩子小脑袋:“哥哥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他看向梅傲霜表示感谢地低了低头:“劳烦公子了。”
“无碍。”梅傲霜回礼,转身拉着吴企图走,踏上上山的石阶时,又回眸看了一眼,青年把孩子放在地上,捧着那张小脸眼中无限的爱,又在那小小的额头上亲了好几遍,仿佛能给他一个世界。
这……就是父爱吗?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了莫名的感触,他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连父母是何许人也不知,十岁以前的记忆断片了,记忆中只有师父陪他长大,却也没有如此亲近过……甚至以为人与人之间是不需要触碰的,一个人住在锁钥沉香阁,除了练功,最大的功课就是面对自己……
在仙岳,他喜欢去风晓雨轩,因为那里的藏典阁里有人间的书籍,曾读过一篇孝经,却不懂书中孝义为何,父慈为何……
“掌门师兄?”吴企图古灵精怪地在他面前晃悠:“你在想什么呢?”
梅傲霜从他身边走过,不置一语。
吴企图追上去,双手放到脑后,眼狭几分悠闲,叹道:“哎,我爹就没亲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