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
正睡到昏天黑地时分,耳边依稀听到珠帘摇动,环佩叮咚的异响。
他依稀做起梦来。
依稀梦到飞光醒转过来,自他胸口浮起。
那梦里太黑,他只能依稀看见飞光睁着湿润如含泪的眼睛,由幼鸟开始,一点点化作庞然青鸾。
他在梦里问:飞光,你要做什么?
问了几遍,才看到青鸾张了双翼,曳着长尾,从空中一掠而下,将他携裹其中。
喻炎在这梦里,忍不住张开双手去迎,可那短短一瞬,那青鸾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满怀的葳蕤青光绽开,如雀展屏,煌煌照亮了人眼。
那湛湛碧色覆在喻炎身上,映得他周身的寒酸道袍,如同华冠丽服、翠羽明珰。
再然后,这浩浩汤汤的璀璨华光倏地散了,喻仙长通体上下,竟开始传来生肉换骨之痛,这剧痛令他脉络拓宽,精气源源不竭;令他筋信骨强,寻常刀枪难入。
似乎还有别的护持……可阵阵濒死之痛下,已然难分难辨。
他在梦里忍着痛,柔声问着:飞光,你在做什么?
也不知飞光答了什么,喻炎听见那答复,竟在梦里微微笑了出来。
他在梦里莫名想着:原来飞光竟这般喜欢我吗?
翌日醒转,喻仙长已把先前的怪梦忘了七八成。
他垂眸一看,瞥见飞光还伏在自己胸口,心里豁然变得天高地阔风清云淡,前程后路俱是亮堂堂一片,人情不自禁地笑弯了眼。
他将双手枕到脑后,强忍着欢喜,自顾自笑道:“飞光,昨日听你一劝,倒也想开了。这名门大宗座下千千万万的徒子徒孙,我哪里争得过,确实应当留得青山,以图后事。”
“我这些天攒的灵石,昨天一下子花得精光,再重新攒,也不知要攒到何年何日。我看万霞山道场这人气香火也不过如此,不如早些动身,路上再寻些生意……”
“飞光,你看我们何时走?”
他明知道飞光还在补眠,每问一句,仍要侧耳细听,静静守上许久,估摸着飞光不会应了,再自己接过话茬。
如此自问自答了几句,已然消磨掉许多光阴。
喻仙长这头把想交代的事说完,暗暗斟酌了一瞬,到底还是心头微痒,仗着两人关系和缓,悄悄伸出手去,捏了捏飞光爪心的那一团软肉,嘴里却道:“放心,我不看你,我心里……最是敬你重你。”
说罢,人又磨蹭了片刻,总算抽身下了榻,自己拿袖口捂着眼睛,摸索着将半凋的水属灵花拾起,搁在飞光身侧。
喻炎就这样一手遮着眼睛,一手负在身后,行止散漫,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迈了出去,直走到清净庭院中,彻底看不见飞光了,这才将捂眼的道袖挪开,往身上施了个除尘咒,坦荡荡出了小院。
喻仙长既生去意,这一回整衣出门,自是打算在万霞山众多散修当中,寻几个同路之人。
可他在万霞山道上行了数盏茶的工夫,所见修士寥寥无几,也不知前日三五成群的外来修士聚到了何地。
喻炎稍一忖度,脸上笑意便淡了两分,脚下步履渐快,再逢陡坡,即纵身一掠,人专往热闹处寻去,孰料寻遍老松棋盘处,不见四海修仙客。
沿途冷清至此,喻炎自是调转身形,匆匆挑了一间气派精舍叩门,见无人应声,复换一间,仍旧人去楼空。
他这样来回奔忙,好不容易窥见一个万霞山外门弟子往此处行来,人精神一振,忙遥遥一拱手,上前招呼道:“有劳仙长,敢问山中有何大事,此间道友都去了何处?”
那外门弟子斜瞥一眼,瞧喻炎问得恭谨,倒也如实答道:“昨夜我宗门老祖梦得天启,只说今日机缘将至,有望请得仙鸾神凤,庇佑我万霞山三百余年。如今喜讯传开,众人恐怕都聚在侧峰,盼着老祖及早焚香祷祝,引来鸾凤呢!”
他说完之后,就见这陌生修士脸色煞白如纸,草草拱手行礼之后,未发一言,掉头即走,人免不得于心里腹谤了几句,方朝侧峰去也。
而山中各路散修,不分走卒巨擘,均同此人一般,鱼贯登上万霞山侧峰,唯恐迟去一瞬……放眼望去,竟只有喻炎半路折返。
他像是空手出门,堪堪发现遗落了什么巨宝,突然纵身疾驰,一路穿云破空,往自己落脚的寂寥小院全力掠去。
他耳边一时只剩下风声。是瑟瑟寒风,不住灌入耳中。
他眼里亦只看见这风声。是飒飒罡风,绞着他的干涩眼瞳。
喻仙长双手发麻,无知无觉,一面将身法施展到了极致,一面将神识尽数覆在血契羁绊上,企图循着这纤纤一线羁绊,看清飞光如今境况——
然而喻炎神识所见,并不是那间陋室,并不是半谢灵花,重重锦被。
他竟看见万霞山侧峰祭坛。
看见群峰上下,漫布东来紫气。
看见灵台筑起,九重祭坛高耸,法阵吞吐光华。
看见得此佳音,有无数仙宗翘楚,共聚于此,道门万万人纵隔千里,同怀一念——
祭坛最高处,正是那万霞山之主,着熠熠法衣,踏着月流浆汇成的水泊,持三柱引凤香,朝东一拜,口中高声道:“恭请真君显圣!”
话音落处,喻炎覆着神识的血契羁绊,倏地便断了。
他眼前依旧是凉风断枝,是莽莽林间。
喻炎强忍着悲意,往脚下再施了一道轻身术,在林中全力驰骋。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一声清越凤啼——那声音动听得紧,像是星眠银河,云裹飞虹,远胜过世间轻歌曼舞,远胜过世间剑啸筝鸣。
偏偏喻炎听见这啼声,几乎从半空跌落。
他眼眶一下子红了,人猛地仰起头来,冲着鸾凤鸣啼之处破口痛骂。
只是他声音太哑,训斥得太过颤抖含糊,只有他自己,能听清那嘶哑唾骂吾心如金石之声……
他骂的是,飞光,你不许叫,不许应别的人。
41
就在喻炎嘶声而骂时,远处巍巍侧峰之上,那万霞山老祖已单手掐诀,在众人眼前,施展起纳须弥于芥子的通天手段,由道袖中悍然摄出一整条高阶水属灵脉——
那灵脉有十丈宽,百丈长,腾在浮云之中,蜿蜒游转如龙。
未等一干修士细想这样一条已有雏龙之形的灵脉价值几何,要耗费多少人力寻来,万霞山老祖便已翻转手掌,一手护住众人,一手将整条水属灵脉硬生生打入侧峰山体中。
随着灵气荡开,山上不住地落下碎石,敲得老祖设下的防护阵法上涟漪跌宕。足足候了半盏茶的光景,才盼得阵外尘埃落定,整座万霞山侧峰如同被造化之斧重头劈凿,高处更奇,低处更险,新添的数口灵泉从孤峰飞湍而下,引得千岩竞秀,万壑争流。
那万霞山老祖如此改天换日之后,便借着这山明水秀、焕然一新的美景,嘴里再次虔诚祷祝道:“听闻真君是水属根骨,吾派上下愿以此水属灵脉,为真君在侧峰新造道场,遍植梧桐,引来醴泉。恭请真君显圣!
他这样赤城地拜过,仿佛是一番祈盼得了回响,空中竟然隐隐传来了羽翼扇动之声。
那声音自山腰精舍处传来,喻仙长离得更近,自然也听见这声音。
他一时间如遭雷殛,直到那振翅声再近几分,他才想到要动弹一二,人急急掠向高空,张开臂膀,作势要挡,嘴里嘶声大吼着:“飞光,回去!你回去,你藏起来……我争不过他们!”
他这样破口痛骂,训斥得声嘶力竭,人却已然不记得自己说了何话;管不住自己以何等面貌示人,作何颠倒狂态。
他甚至再听不清别的声响……只能听见自己絮乱繁杂的心音,一下下重如鼓擂,一下下危似蝉鸣。
他只能在全力嘶吼,全力伸开双臂阻拦,他想盖住这心跳,发出一丝半点自己的喊声。
他喊道:“飞光,他们都许了你什么,你不要应他们!再等我赚些灵石,我能寻来梧桐树枝,我能为你寻些醴泉……”
他隐约知道自己此时正泪水滂沱,颤栗不止;一时又觉得自己尚好,尚有一争的余地。
毕竟飞光答应过他,飞光分明说过的。
而万霞山侧峰上,老祖犹觉不足,再次鼓动众人:“先有凤唳,后有羽声,此乃大吉之兆!请诸位仙长与我一道潜心祷祝!”
就在老祖声声催促时,喻炎还一个人浮在半空,脸上惨白,人微微歪着头,冲前方问了句:“你不听我的话了?”
他低低地问:“飞光,你不怕我用血契罚你?”
仿佛是天意捉弄一般,喻炎眼前忽然有一只极美的青鸾破云而出,身量只比数十年前稍小,翼下有东来紫气接引,鸾尾曳着丝丝缕缕的璨金宝光,一展翅,一振羽,俱与天道合辙。
喻仙长看得呆了片刻,眼看着那青鸾要越过自己,朝侧峰翩然飞去,人反倒弯眉笑了出来,喃喃问道:“飞光,我们……我们已经结了契的,你忘记啦?”
他竭力端着笑,一双笑眼观之可亲,温声细语地问:“飞光,是你说的,要我选定一人,你也选定一人,这才能结契,并不是随便定下的。你都忘记啦?
可无论他是怒是劝,那青鸾只一心循着天道轨迹,振翅掠向朝侧峰祭坛。
再不似三十年前,刚一唤,它就踟蹰。
刚一掉泪,它就谪落云端。
喻炎强作欢颜,在一旁又重重唤了两声,见叫不住它,终于忍不住身形暴起,往高处再掠了数丈,道袖一甩,以浑身灵力在半空中祭出一道火墙,硬是拦在那青鸾身前。
他双眼渐红,眼中却又泪水氤氲,嘴里恶狠狠骂着:“我当真要驱使血契了!飞光,快跟我回……”
未等他说罢,那点火属术法,已被由天而降的一道澎湃巨力轻易灭去。
喻炎被这道巨力扫中,从高处直直往下坠去,体内术法反噬之痛,还胜过五脏皆焚、经脉寸折。
喻炎一畏气运,二畏天意,他自然知道这道巨力从何而来。
他自然知道这巨力可钦点凡人富贵,修士前程;可编写日月之行,繁星之轨。
常说与天争命……却从不见驽钝的开悟,短命的高寿,只见得遍天下一个个天之骄子,仗着一身眷顾,乃敢出此狂言。
自己要如何争得过呢?
可他虽然知道,眼看着那青鸾在巨力护持下分云而去,一扇翅便相隔数里,他心里仍是不甘。
毕竟飞光分明说过的。
飞光说过,青鸾一族,一旦动情就难舍难割……往往不肯独活。
飞光还准备有许多后手,它当真……当真答应过他。
42
眼看着山间乱石野草近在咫尺,喻仙长猛吸了一口浊气,借着这些年来积攒的临阵本事,运指如飞,往身上连划数道金甲灵符,在落地前硬是调转身形,而后单膝点地,溅起一身土灰。
他把破碎的金甲符掸落,摇晃着要站起来——
但等他真正站起来一看,头顶湛湛长空,哪里还有飞光。
他就这样枯望了良久,直至隐隐听见万霞山侧峰传来众人喧哗之声,猜想是飞光已经显出形迹,栖在那白玉圣坛上,尾羽浸在月流浆中。
今日会有多少人得知它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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