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
今日会有多少人见到它模样?
喻仙长想到这些年中如何藏下飞光,人失魂落魄到了极致,反倒低声笑了出来。
他低低笑想道:无妨!
自己不是早就料到,早晚会有这一日了?
自己三十年来,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演练这一日么?
喻炎一面笑,一面旋身四顾,随手拍打起袖上尘土,想要装出豁达模样:当真无妨,飞光……飞光不过是去去便来。
他早已料到如此,这三十年间,他早已想过千百万遍,认定必有此事。
喻仙长在心里如此宽慰了数遍,人仿佛当真好过了些许。
然而当他笑意渐淡时,脑袋里仍是白茫茫一片,浑似身无长物、家徒四壁之人,早已不知下一刻该做何事,还要见何人。
他只得全力再弯起笑眼,撑起一缕牵强假笑,自语自语道:“无妨……我先回去,万不能慌,先把此事放一放,仔细谋划,再图来日。”
他唇色青白,额角尽是星星冷汗,唯独语气笃定得很。
假如他不曾在心里凄然念着“飞光”二字,他差一点便能骗过自己。
喻炎双手抖得厉害,深吸了一口山间寒凉之气,才颤声笑道:“当真无妨!先回去,往后再问一问如何拜入万霞山……往后还长着呢,总有见面的时候!”
他明明这样说了,可心里仍是千疮百孔,脑海中纷纷思绪,不外乎“飞光”二字。
喻炎笑着同自己道:“我还留了一根羽翎养在心口,就算见不到,也可睹物思人……哈。”
他不过是这样打趣了自己一句,就骤然喘不过气,最终只得全力按着胸口绞痛之处。
他怕那颗心痛得滴出血来,更怕那颗心就此停了,一身血液凝滞。
他似乎还是不信,飞光那般心软,怎舍得离开他?
好在喻仙长难过之后,脸上又堆起笑来,靠着仅存一丝清明意志支撑,终究还是赶在盛事落幕、众人纷纷折返前,深一步浅一步,慢慢从山腰退回自己那间精舍。
那陋室当中,护持阵法未破,水属灵花犹在,种种陈设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
喻炎怔怔看了一阵,不由得想到,他家飞光轻盈可作掌上舞,莫不是还藏在这间陋室里,莫不是还藏在这床锦被下?
他忍不住发疯一般在屋里团团打转,仔细辨别,到处翻找起来,人几下将桌椅推开,扑在榻上,手掌寸寸摸过锦被。
可喻炎刚刚摸了两处,人骤然愣在那里。
这样翻箱倒柜之下,居然当真叫他在床榻一角,摸到一小团鼓起的硬物。
喻炎初时并不敢信,人呆了许久,才慢慢抬起手掌,看了一阵自己颤抖不已的手,再拿这只手,仔仔细细又摸了一回。
好在他掌心之下,那团小小鼓包犹在。
他禁不住跪坐起来,呼吸困顿,泪水长流,嘴里轻轻问道:“飞光,是不是你留的,是你留了东西给我?”
他问完这一句,人竟是畏惧到紧紧咬住齿关,隔了好一会,才敢探向锦被,真正用手去取当中的硬物。
在这短短一瞬里,喻炎想过那底下会是锦囊帛书,会是金银细软,甚至极有可能是飞光所留的一颗赤色炎焱果。
他也想过那底下,或许是一场空欢喜,譬如是压了一件寻常衣物,是床褥起了两道皱痕……
可喻炎转过这么多念头,取出后,定睛一看,此物依旧大出他意料之外。
在他掌心,居然躺着一枚淡青色的,发出莹莹玉光的袖珍鸟蛋。
喻炎万分错愕之下,原先紧咬的齿关一松,人大口大口喘着气,一个劲地看着掌中事物出神。
他极想以食指和拇指拈起细看,偏偏不敢唐突。
极想稳定思绪,偏偏意马心猿。
喻仙长一时漫无目的地想着:或许这是飞光的……蛋。
可公鸟理应……
他耳珠微红,人胡思乱想了片刻,心里豁然转过一念,而后堪堪明白过来。
或许,这就是他的飞光?
喻炎跪坐在榻上,一个人把来龙去脉捋了一遍,又过了一阵,才开始匆匆整理起仪容衣冠,往衣上施了几个除尘决,拭去纵横泪迹。
等打扮精神了,方低下头,冲着那枚小小鸟蛋,悄声问道:“飞光,是不是你结了两家的契,所以瓜分过后,把大部分给了万霞山,还剩了些许的你给我?”
即便无人应话,喻炎依旧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一阵,把这枚鸟蛋捧在微湿的掌心。
他终于真心实意地弯起眼睛,抿唇笑了起来,重新酝酿出十分笃定的语气:“飞光,我方才半点不害怕,我果敢得很。要是旁人说我癫狂倒错,举止无度,不值得托付终身……飞光,你万万不可信他。”
43
喻炎如此低语了数句,见无人驳斥,便当是与那人勾过了手指,定下了鸳盟。
待他定了定神,握着那枚袖珍鸟蛋,慢慢走到院中,抬头张望时,即便头顶只剩飞旋落叶四五片、横斜树杈一两枝,也如同见了玉壶光转鱼龙舞、火树银花不夜天。
但这点意外之喜,究竟是天道遗策,还是飞光的后手?是不是飞光那卦算到了今日的征兆,所以想叫他得一瞬开颜、不至于终日这般难过?
喻仙长心里千思万绪,虽想即刻求个明白,心里又清楚此事着急不来,只能细细琢磨。
在未来的许多年里,他家飞光将另有归宿,栖在梧桐高枝。
他家飞光亦将寸步不离,陪着他饮露餐风。
喻仙长并不畏惧这前路。
只要飞光酣眠在他手中。
远处万霞山侧峰上,那场祷祝大典,此刻恰好办到热闹时分。
万万人见了那神鸾应约而至,于半空振羽盘旋。
万万人见着那神鸾缓缓化而为人,一身华袍玉带衣袂翻飞,一步步踱到老祖身前。即便隔着山中飞云薄雾,仍能看出十二分的高华气度。
万万人也听见那青鸾神君开口:“吾名……何事唤我?”
众人正要细听神君名讳,可惜半途被老祖翻手一挡,只落到坛上三四人耳中。
等一干人等看足了热闹,几个管事的万霞山弟子这才按捺心中振奋,各自出列,招来舟形法器,将散修一一送回山腰精舍落脚。
也不知老祖同那位真君,此后如何相聚恨晚,怎样秉烛夜谈,直至诸位散修在山上又逗留了三四日,万霞山才下了封山送客的旨意。
临别时分,又有十余名万霞山高阶弟子沿路相送,一一相赠了厚礼,叫一行散修大开眼界之外,还风风光光下得山来,从此越发的将万霞山老祖焚香引凤的逸事,传遍大小宗门。
此时各大宗门当中,已然百年未分高下;各路修士当中,已然百年未出人杰。这场盛事倏然一出,免不得惹来几分非议,连喻炎在紫云道馆中沽酒时,亦听到几桌尚未得过万霞山恩惠的散修,小半在抱憾未能一睹仙鸾真貌,泰半都在臆断当日是假凤或真鸾。
只是这等狂言,仅流传于下九流之地、粗俗人口中,难入大雅之堂。等到数月之后,万霞山山主亲自施展妙法,变化出许多青鸾幻象,自山巅衔信掠下,这小小一点口舌风波,也便偃旗息鼓。
人间足足有十四五日,都见得这些幻象青鸾,在头顶南来北去,翩翩然蔽日遮天,将所衔书信一一送至千百位玄门之主手中。
再后来,连寻常弟子亦有听闻,那信中所写,依稀是“青鸾仙君镇守万霞山,应天道点拨迷津、传授妙术,邀诸位宗主半月后上山一聚,共参升仙之法”云云。
待这些宗主门主,半月后当真上了山,见过青鸾真君,才发现那位真君十分温文慈悲,只要与万霞山交好,便能从高阶弟子手中,得到几样真君传授的仙法抄本;稍稍互利互惠,就有望请真君拨冗指点一二。
至此碧琼仙宗、天命儒门这等大宗大派,齐齐以万霞山为尊;当世几位元婴老祖,亦要恭万霞山老祖为首。
此后四五年后,这真鸾降临的狂喜才在众人心中淡去,诸事步入正轨。
偶尔听得传言,那万霞山青鸾真君餐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供奉真君的弟子年年增添,如今已不下百人,皆是精挑细选的单水灵根。除去万霞山老祖之外,这批弟子时常得真君点拨,最是受益匪浅。
其余大宗大派的翘楚,一年中能随门主拜见神君数回,也是颇有进境。
至于无名小宗的访客,四海无家的散修,若是在万霞山山麓功德房挂个名号,勤恳为万霞山打拼,攒些功德,花费四五年,总有拜会真君一次的机缘。
这世间为着青鸾神君的缘故,一洗颓唐之气,原以为飞升无望的老祖大能,又重生雄心壮志;常常唾骂末法时代机缘绝迹、天意凉薄的散修,也开始为结丹结婴奔走。
若有能掐算天命之人,开目一看,定能看见万霞山因得世间修士依附,山中瑞气翻腾,一道如柱气运直接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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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这些年里,刚有风吹草动时,就往山上递了名帖,一次不成,又半路招揽了几名收钱的“弟子”,一行人正衣整冠,再度郑重拜会了一回,奈何那面御兽门掌教玉牌,始终入不得人家的法眼。
喻仙长也谋划过从扫洒弟子做起,慢慢混到真君身旁侍奉,可惜山中只选录水灵根禀赋、十四五骨龄的少年。
他也试过守在山下林间,趁夜色醉意唱些小曲,盼着能学前人吹箫引凤。
也试过运转血契,试过催动心上那根真血羽翎……
如此奔忙数月,人将所有门路试了个遍,南墙撞破,入地无门,不得已才将名字挂到了山麓功德房中,老老实实攒起功德来。
四五年转瞬即过,这一日,喻仙长正持笔踞坐在功德房后院一隅,潜心默着御兽门里,无甚大用的一本下品功法。
一旦他洋洋洒洒默罢全篇,献予功德房管事,即可如数记上两百功德。
如今稍有见识的散修便知:进了万霞山功德房,首选寻宝、探秘这等美差,结队归来功德上万;其次则是接取天级地级的悬赏,辛苦一趟也能小赚个三五千功德。
像喻仙长这般,贱卖了上百本宗门功法,每本只换取两三百功德进账的修士,万万人中,绝无仅有。
即便是万霞山中人,也觉此人糊涂。毕竟同其他差事相比,进献功法唯一的一桩好处,不过是无需厮杀,不必见红,能安安稳稳保得性命罢了。
正在喻仙长研墨挥毫,默出大半时,恰好有接领悬赏的修士自后院而过。
其中一人看见喻炎,忍不住与同行人笑道:“白兄,瞧见此人不曾?刚在功德房挂名的头几个月,这位喻仙长还肯和我等一同接些惩恶悬赏,几度深入险境,算是个堂堂正正之人。谁想有一回,他自己贸然进了蛇窟,数日后全须全尾地逃出来,浑身上下一点油皮也不曾破,心里却是吓破了肝胆!你瞧这人,竟然从此龟缩在后院,一日日抄写到如今!”
那位白兄闻言也笑答道:“我亦有听闻,说此人刚献过一本剜心不死的功法,复献一本剜肠不死的功法,一本功法改头换面能献个十余次,仗着万霞山老祖慈悲,骗去了不少功德!”
喻仙长听得有趣,忍不住暂时搁笔,朝两人弯眉一笑,插嘴道:“道友此言差矣。我也常常花费功德,借阅其他道友进献的典籍功法,数十本当中,往往只有一两本言之有物。谁家不缺斤短两,谁家不贪生畏死?彼此都是一路货色,两位道长见着我,也如照镜子一般,千万莫要疏远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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