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张骆驼尴尬地说:“那我送她回去了。”他感觉自己的舌尖也染上了酒的味道。他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乔德。
当然,芦幸叫来的朋友肯定是乔德,他应该想到这点。他勉强朝乔德笑了笑,以示告别,拉着郑郑朝门口走去。
“张骆驼。”乔德说,喊住了他。他在原地没有动。
“我能搭你的飞船把他送回家吗?我没有开飞船来。”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但听上去有些干涩。
张骆驼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没开飞船?”午夜快把他的脑子冻僵了。
“我走路来的。”乔德的语气平淡无奇。张骆驼想了起来,乔德就住在九龙区附近。
“我原以为他只是开玩笑,醉的没那么厉害,还能自己开飞船回去。”他说,嫌弃地将芦幸搭在他肩膀上的头推开。
张骆驼怀疑地看着乔德,他很久没有这样看他了。他用牙齿咬着内口腔。乔德的样子不像在说谎,而且他很少求人。夜风从敞开的门中飘进来,郑郑发出一声梦的嗫嚅。
“那走吧。”最后张骆驼妥协了,“我的飞船就停在附近。”
零星的飞船划过他们身边,远处在放一则全息投影的旅馆广告,慈爱的女人冷冰冰地重复着:家一般的感受。她鞠了个躬,背后微型零件般大小的大厦玻璃在夜空显得很黯淡。灰雾之中,隐隐约约地有人从窗口探出头吸烟,星火从他的手中冒出,像一颗遥远的旧世界星星。
乔德移开视线,他靠在飞船椅直视前方:“朝左转。”他说。
张骆驼的眼神偷偷焦距在乔德身上,事态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午夜以后的酒厅,飞船在午夜中发出“吱吱”的响声。
左转,再右转,穿过两条街区。他们把郑郑送回了家,然后送芦幸。芦幸在飞船后舱沉睡,他的呼吸沉重而平和。
现在是零点四十二分。张骆驼平时会感到困,但尽管现在飞船里没人说话,甚至连阿煤也沉默,他却仍然感到很清醒。这大概是阿煤第一次见到张骆驼飞船上坐了那么多人,它只在张骆驼启动飞船时担忧地嚷嚷了两句:“你要小心开飞船,晚上灰雾很多。”就马上闭了嘴。
张骆驼不太习惯沉默,但他不知道对乔德说什么东西。而乔德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看着时而拍打在窗户上的雨,也没有说话,而是陷入沉思。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给张骆驼指明芦幸家的方位。
最后飞船停在沙坪坝的港口,芦幸歪歪扭扭地被他们搬下飞船,守门的仿造人狐疑地看着他们,但最终在乔德毫不客气地扳开芦幸的眼皮,虹膜验证成功后开放了大门。
张骆驼和乔德沉默着,一人走一边,让芦幸的肩膀搭在他们身上。张骆驼注意到这里的空间布置和乔德所住的地方有点像,但更有自然气息,偏向于庭院。他们走过一座小桥,人工河流在桥的阴影下发抖,全息影像的锦鲤在水中游动。两旁的别墅竖立在一旁,像是自然的森林。
芦幸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嘴中飘出一股巧克力味。张骆驼觉得脖子痒痒的,很少有人这么近,他下意识地偏了偏脖子,试图躲开那热量。乔德在一边,看了他的动作一眼。张骆驼有些尴尬地停了手,他知道他这个动作不太礼貌。
他张开嘴:“抱歉……”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一秒芦幸的头就被乔德用手搬了过去。一股重量驶离张骆驼的肩膀,那股巧克力味在空中消散。乔德松开手,芦幸的头轰然垂下,既不靠在张骆驼肩膀上,也离乔德肩膀很远,它完全靠重力在空中自由支撑。
“擦一擦。”乔德嫌弃地说,左手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张骆驼,指指张骆驼的肩膀。
张骆驼下意识地接了过来,那张帕子还很温暖。他低下头,衣服上热气喷出的污渍清晰可见。
“谢谢。”他低声说,扶着芦幸,走下桥,用帕子擦了擦肩膀。
他们到了芦幸的家门口。他的房子外形看起来很简单,门口的巡逻器开始自动做人脸识别。乔德几乎粗暴地举起芦幸的头,让他对着摄像头。芦幸的家门发出砰的一声,解锁成功。
乔德和张骆驼踉踉跄跄地将芦幸拖进客厅,把他放在某张沙发上。芦幸的头靠着沙发枕,几乎立刻陷入沉沉的睡眠。
夜晚一点二十一分,夜空像黑暗本身。张骆驼走出芦幸的家门,环绕四周的景色,不禁感叹不愧是上等公寓。全息投影的布景在这里随处可见,但它们更自然,不是为了广告,而是为了提升环境而生,那些游动的小鸟、以朵算的花丛真实的不可思议。
轻轻的关门声。张骆驼回过神来,乔德在他身后推了推门,确认芦幸的家门已经关闭。张骆驼这才意识到一件事,郑郑和芦幸都已经被他们送回了家,现在只剩他和乔德了。一种混斥着尴尬的疲倦感包围了他。
张骆驼感到他们之间有隔阂,那隔阂是由R-63的录像和疑问所组成。他咬住嘴唇,深呼吸一口气,准备离开。
走几步后他停下了脚步,他感觉不对。乔德没有跟上他。
他转过头去,乔德还站在原地,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他看起来像是在深思,或者说是思考。芦幸家门口的路灯在他旁边不定地燃烧着,他的脸变得一阵昏黄一阵灰色。张骆驼一阵错觉。他想起了R-63的录像,乔德站在唱片店里,抬起头来,两束不同的光线交汇在他脸上。
一只全息影像的飞鸟从屋檐上飞走,发出呼啦啦的振翅声。乔德从沉思里回过神来。
“张骆驼。”他抬起头来,看着张骆驼,忽然开口道。
张骆驼愣住了。这是乔德今天第一回叫他的名字,之前他一直默默无言。接着他注意到了其他的东西,比如乔德的样子,那副焦躁的模样,他看起来似乎比半个月前瘦了很多,而那双灰色的眼睛在这亮闪闪的全息投影里显得如此暗沉。
“我想和你说点事。”乔德说。他像下了很大决心,冷冰冰地开口道。“关于公司客户的,前几天你修理完交上去的东西被投诉了。”
“什么——我?”张骆驼一头雾水,他不安地眨眨眼,一时间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最近是在修理东西,但是因为其中的一个零件处于缺货状态,修理一直停滞中。
乔德迈动步伐,走到张骆驼前面,他打断了张骆驼:“走吧,边走边说这件事。”
张骆驼看着他的背影,愣住了。
他想了想,最后选择跟上去。
他们的脚步声在自然迷宫似的居所旁徘徊着。
他们再次踏上刚刚那座小桥,透明的河流流过脚下,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乔德的步伐渐渐缓下来,他现在走在张骆驼的前方,刚好能听到彼此的说话声。
他回过头,看了天空一眼,像是在确定和什么距离足够远,这才开口道:“我想和你谈谈。”
那很轻的声音冲入张骆驼的耳里。他愣住了,几乎在一瞬间忘记身处何处。
“谈什么?”张骆驼有些迟疑地说。
乔德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张骆驼,仿佛他们只是在随意聊天:“我想和你谈谈关于R-63的事。”
第25章 R-63(七)
“什么?”张骆驼说,心狂跳了起来,他能感到他自己的声音疑惑又急切。
他想走到乔德身边去,但乔德连头也没回,却仿佛看到这举动般喝止道:“不要跟上我,就在我身后。这里没有R-63,但我不确定有没有其他影像监控。”
张骆驼的步子一下顿下来。他想了想,忽然反应了过来,他恍然大悟地说,声音有些结巴:“客户的事是……”
“芦幸家门口有24小时语音和影像监控,他们可能会随时查看。”乔德冷冰冰地接住话,“但是……再不说你可能就要走了,所以我找了个借口。”他声音有些艰涩地走下了小桥,迈进被路灯和人造植被包围的石子路。一只鸟飞到了湖水上方旋转。
“他们?”张骆驼停住脚步,困惑地说。
“就是我们。”乔德侧过头,张骆驼明白了过来,他指的是管理部。
“你想知道关于R-63的监控的什么?我可以在出社区大门前回答你。”张骆驼甚至还来不及想好下一句话是什么,乔德的说话声就再次传来,他的语气和平常傲慢而冷淡的感觉没什么两样,就像和张骆驼讨论某个问题。
张骆驼的大脑一片空白:“你为什么……突然决定要说这个?”他困惑不解的,有点结结巴巴地说。
乔德顿住了,一瞬间张骆驼以为他不会回答他。但在长长的停顿后,乔德的声音再次迷茫地响起来:“我也不知道——只是脑海里有个声音,叫我这么做。”
那声音几乎不像乔德,而像一个被冲入了无尽的大洋的人,不知道身处何处。
张骆驼抿起嘴唇,望着乔德的侧脸。在凝望他的这瞬间他看了出来,乔德那瘦削的面庞似乎比张骆驼自己的还要困惑,甚至困惑的多,仿佛陷入一个令人着魔的谜团中,却也永远也找不到任何回答。
张骆驼在此刻,不由自主地感到其他的一切都像是消失了,只剩下他的心砰砰地跳动。
“从这里到门口只有五分钟,你最好快点。”乔德的声音响起来,再次提醒张骆驼。一瞬间,那迷茫和困惑就从乔德的声音里消失了,他恢复了平时的镇定和冷漠。
张骆驼被他催促得茫然地抬起头,开了口,连自己也没发觉地:“我想问你……”
乔德放慢了步伐,似乎准备仔细聆听他的问题。
张骆驼想了想,感到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徘徊在他脑海里,他没思考便说了出来:“你是多久知道R-63的事的?”
这一瞬间张骆驼甚至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在提问,他的话就像心声般自然而然地泄露了,这个问题在他和乔德没有见面的日子里,一直像面纱般轻轻覆盖在他脸上。
乔德犹豫了一下,接着他的的声音像一阵苦涩的微风滑入张骆驼的耳朵:“……一开始就知道。”
这个回答并不让张骆驼意外,但他仍感觉他的肩胛骨猛地抽痛起来,仿佛身后有双本存在的翅膀被抽离。他吞了口唾沫,深呼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一只鸟儿穿过乔德的肩胛骨,从蓝色变得透明,再恢复亮片蓝。
“因为我参与和决定了其中的监视计划。准确说,是管理部一起通过的。”乔德继续说。
“整个管理部?”张骆驼疑惑地抬起头,但马上想起乔德关于监视器的警示,也许这里会有影像拍到他对乔德的注视,又低下头去。
“是。”乔德言简意赅地说。
张骆驼皱起眉头,几乎无法理解,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你是说整个管理部联合起来监视我?——为什么?”管理部用监控大费周章地监控他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他只是里面一个小小的员工,十一公司有太多竞争者,每一个都比他危险一万倍。
“为了一些原因。”乔德摇摇头,没有一丝犹豫地说道,“但我只能说这么多,这恰好是我无法回答的一个问题。你没有必要知道,就算知道了对你也没有好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以后不会再有监控了,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