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随即电话话筒被转移,张骆驼听到沙沙的摩擦,和嘴唇挪动的嗫嚅。音乐的响度忽然加大,咔擦的卡顿在几秒钟重复许多次。然后声音小下去,恢复宁静。另一个人以一种神秘而复杂的口吻开始说话:“您好——是张骆驼吗?……”是个男声,这声音也很奇怪,含糊不清,仿佛在嘴中塞了几颗糖果。
那不是乔德的声音,张骆驼听得出来。
一瞬间,他的肩膀松懈下去,心也沉下去:“是的?您是?”
对面宽容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郑郑——喝醉了——您能来——接一下她吗?”他听起来也像被灌了很多酒,神志不太清醒。
张骆驼站起来:“郑郑?”他诧异地说。“她在哪儿?”他伸出手,从沙发上抓起自己的衣服。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联系上郑郑了。她不接他电话,也不回复他的飞鸽留言。她和乔德一样,忽然就消失在这座大城市里。
“你能让她接一下电话吗?”他又说。
而且,喝醉。他听着这个词汇,感觉无限惊奇,这个词汇听起来和郑郑不相关。郑郑很少会在酒厅喝醉,她不喜欢喝醉,她给张骆驼说过在公众场合喝醉是一种礼仪失格。
一阵剧烈的响动,有人抢过了电话。
“喂,骆驼吗?——我在——”郑郑的声音。她打了个酒嗝,咯咯地笑起来。
“九龙坡的——夜间飞行酒吧。”遥远的男声补充说道。
电话被挂断了。
夜间的天空一望无尽。接近午夜,半空中飞行的飞船大大减少,偶尔有几架穿过,像旧世界零散的星星在空中闪烁。张骆驼驾驶飞船,在黑洞洞的天空中穿梭,九龙坡的港口在他眼下闪烁。
“夜间飞行酒吧,三百二十号。”阿煤调出地图,对张骆驼报上了酒吧的位置,它对张骆驼午夜出行这事儿感到好奇,张骆驼告诉他这通电话的事,它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有没有可能是骗局呢?恶作剧电话的那种,其实郑郑没有在那里,有人在耍你,你想,郑郑居然会喝醉。”它不安地提醒张骆驼道。
张骆驼知道阿煤为什么这样说,郑郑很少会喝醉,她非常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的饮酒量,以保持清醒,她说这是作为一个酒鬼的礼仪。而且他想不到郑郑会到九龙坡这个贵族区。她喜欢的酒厅一般物美价廉,里面提供各种各样的果酒。她带张骆驼去过一次,她看上去和里面的每一个客人和老板都熟识。
“喝酒就该到你熟悉的地方来。”她昂起头笑着对他说。
张骆驼想了想:“我觉得不是。”郑郑的声音和语调和她平时一模一样。他好奇的是接电话的男人是谁——他听上去和郑郑很熟,但郑郑从没告诉过他有这一号人物。
张骆驼很快抵达了“夜间飞行”酒吧。银色的广告牌在他头顶上闪烁着,自动门打开,三个女孩子互相搀扶着走出来,她们戴着统一的蓝色假发,张骆驼闻到她们身上浓烈的酒味,一阵子啜泣从她们的嘴巴里传来。他顺势走进大门,现在它为他敞开了大道,袒露一片砖红色的地板。
张骆驼走进去。午夜的酒吧已经没有多少声音,大多数人都瘫在沙发或者地上熟睡,响着的只有浓重的呼吸。一股清新的橘子味在空中飘扬,张骆驼的视线从沙发移到地板,试图找到郑郑在哪里,但看上去这里没有一个是她。他再朝里面,更深的地方,酒吧吧台走去,吧台后的侍者正娴熟地抽着电子烟,偶尔抬起手理理头发。
吧台前坐了两个人。张骆驼眯起眼。那两个人头靠着头,趴在吧台桌上,似乎在睡觉,但偶尔一个人会说一些话。其中一个人的手搭在另一个搭着灰西服的人身上,张骆驼的视线落在灰西服上,那是个女孩,骨架很小,披着的灰西服对她来说过大了。她移了移胳膊,露出里面明黄色的裙子。
“郑郑?”张骆驼走过去,说道,他认了出来,那是郑郑爱穿的裙子。
那个女孩没有回答他,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将脑袋埋在膝盖中自顾自地睡觉。她旁边的男人听到了张骆驼的呼喊,反而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你好——张骆驼。”他说。那个人穿着件白衬衫,朝张骆驼眨着眼,眼窝显得很深,微笑友好而神秘。
张骆驼愣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人。
“芦幸?”他说。芦幸,乔德的好朋友,管理部的二把手。
“是我,是我。”芦幸无视他的惊讶,醉意盎然地说,他的声音晕乎乎的,仿佛在天空中飞翔。
他指指趴在桌上披着灰西服熟睡的身影:““郑郑在这里,她和我喝酒喝醉了,幸好喝醉前她记得给你打了一通电话。”他沉下身,拍拍灰西服的肩膀,“狱友,你的好朋友来了,该回家了。”
一旁的人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灰西服落了下去:“张骆驼来了吗?”她说,露出了一张还带有泪痕的脸。张骆驼听着她的声音,确定她一定喝醉了,她有点亢奋过度,声音和平时不同,听起来语调高昂,而平时她的声音是游刃有余的低音。
郑郑缓缓地站起身,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视线才定格在张骆驼身上。
“我的朋友!”她惊喜地说,腔调像歌剧一般。
张骆驼上前接住她,让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还好吗?”他问道。
郑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大声呐喊道:“我很快乐!”张骆驼抖了一下,他没想到她喝醉是这样的,喊出的声音堪比恐怖电影里的尖叫。
他龇牙咧嘴地捂住左耳,抬起头来,朝芦幸说道:“那我带她回她家了。”他试图将她的重量抗在他的肩上,说实话她比他看起来的重。芦幸在一旁,露出微笑,没有想要帮他的样子。芦幸也喝的很醉,张骆驼看的出来,虽然他仍然微笑着,然而那双淡棕色的眼睛眼神涣散。
张骆驼觉得他的脑子被搅浑了——虽然这几天他的脑子也不怎么清醒。芦幸怎么会和郑郑在一起喝酒?他躲开郑郑带着酒味的口气。张骆驼记得郑郑有多讨厌管理部。最重要的是,她从没有告诉他关于芦幸的事,一个字也没有。
一阵像是喘息的声音响起,然后那声音慢慢扩大,又缩小。张骆驼低下头,发现那声音从他肩头发出。是郑郑,她发出了那种声音,过了一会儿后张骆驼才确定那声音是呜咽。那细碎的呜咽从郑郑的嘴唇间溢出,然后消失。接着张骆驼感到他的衣服有种因为液体产生的粘稠感,看样子是被泪水打湿了。
郑郑在哭,哭的很伤心,也很厉害。
张骆驼不知所措地低下头,轻轻地问她:“你怎么了?”
郑郑没有理他,她甩开了他的手、身体,和肩膀。然后她因为没有了他的搀扶滑在地上。
“我什么也不算,我什么也不是……”她喃喃着,一改刚才快乐的态度。
张骆驼不太明白郑郑怎么了。他蹲下身去,用手拍着她的肩膀:“没事的,我在。”他轻声说,尽量安抚她。他抬起眼睛,困惑地看向芦幸,希望得到个解释。今晚郑郑非常矛盾,像是将最好的她和最糟糕的她融合起来了。
但芦幸完全没有察觉出他的眼神,他喝完他杯子里那杯蓝色的酒,慢慢地走过来,像是也想安慰郑郑。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刚刚走到张骆驼身边,张骆驼就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巧克力和香槟混合的味道。芦幸蹲下身,眼神失焦地拍着郑郑的肩膀,然后抬起头,对张骆驼说:“辛苦你了……她今天情绪不太稳定。我帮你把她带到门口,不闻到酒味她就会好很多。”
“你经常和她喝酒吗?”张骆驼敏锐地问道,他想了想,补充道,“她这几天都和你在一起喝酒吗?”芦幸和郑郑看起来很熟,这让他感到惊奇。
芦幸似乎没醉到神志不清,但他也没法完整地回答张骆驼的问题:“我们很少喝的像今天这样。”他说,帮忙抬起郑郑的一只胳膊,“今天——我们撞到了南墙……”他自言自语。
张骆驼看着芦幸的那只手,黯淡的灯光照亮了它。他发现上面有道血痕,看起来还很新鲜。他疑惑地问:“南墙?”这听起来很古怪。
但这次芦幸似乎不打算回答他了,他和张骆驼合力将郑郑扶起来:“你知道路对吧?也开了飞船?”
张骆驼被这个话题转移了注意力,他点点头,郑郑的家他去过几次:“知道。”他又担忧地问道,“那你呢?”芦幸醉成这样显然没法开飞船回家了,走路也非常困难。
“你很好心。”芦幸盯着他,深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耸耸肩,语气毫不在意,“我打电话叫了朋友来接我的……”
他移开眼睛,忽然伸出一只手,朝某个地方指去,大声说道,“他来了!”
张骆看过去。矮小酒厅的灯光黯淡而模糊,躺在沙发上和地上的人群发出沉重的呼吸,一股陈旧的光线为他们染上夜晚的颜色。在那之中,有个人正笔直地朝他们这里前行,完全忽视了那些迷宫一般的人群。张骆驼稍稍再抬起头。那张脸在他的眼里清晰可见。
深蓝色西装包裹的身躯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灰色的眼睛镶嵌在之上,露出傲慢的神情。
张骆驼感到空气像消失了一般,他背后的音乐和酒杯碰撞的声音不复存在。
是乔德。
第24章 R-63(六)
乔德本来没有看到张骆驼,他的注意力放在芦幸身上,芦幸朝乔德微笑着,但乔德的表情很不耐烦,也许是因为在夜晚被叫出来。然而乔德的观察力一向敏锐,他不多时就嗅探到张骆驼的视线。他挑着眉头,朝张骆驼这里看了过来。他的视线停顿在张骆驼脸上,接着他愣住了。
张骆驼本能性地朝后退了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和乔德已经超过半个月没有见过面,再看到他需要缓冲期。
乔德有一瞬间看上去也是这样。紧张、焦虑和某种张骆驼看不太明白的神情从乔德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大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张骆驼。
带着沉睡药力的音乐在他们背后无限循环。郑郑趴在张骆驼的肩头,已经停止了哭泣,就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睡着了。张骆驼僵硬地凝视着乔德,能听到这个夜晚隐藏的声音。
芦幸打破了他们无意识的对视。酒力将他打败,而乔德的到来让他放下心弦,他再次转过身去,向侍者要了一杯葡萄香槟。现在他在他们之间朦胧地微笑着,神经麻痹,连话都说不太清楚。
砰的一声,他砸在乔德的背后,声音模糊的像是播报新闻:“麻——麻烦你们两个送我们回去一下。”他指指一旁的郑郑,她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说完就昏睡过去,倒在乔德的背上,乔德不得不直接将他放在地上才摆脱束缚。音乐在背后流淌,张骆驼和乔德一时面面相觑,这里似乎只剩他们两个醒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