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这让张骆驼不安,他从乔德的表现里读出来了一些致命的东西。
张骆驼试探地看着乔德:“……你知道这录像是怎么回事吗?”他感觉到他带有喘息的声音有些怀疑,但还抱有些希望。他希望乔德说不知道,或者说他也不明白,甚至是嘲讽张骆驼。
但乔德没有回答,他一言不发,非常平静,像是没有听见张骆驼的问题,或者是无视,他仍然看着电视,仿佛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那里。一片令人难受的沉默包裹了他们。乔德呼吸着,胸膛浅浅地上下起伏,灰色的眼睛偶尔眨着,在房间里制造一场微型到底的风。张骆驼有一阵子以为他是被冻住了,就像仿造人进机械分解厂前那样。
沙沙的电流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乔德和张骆驼的面庞从电视里晃过。
乔德转过头来,他看向张骆驼,那是一种无意义的对视,他没有说话,一句也没有。
张骆驼猛地明白过来。
“你在之前就知道这录像?”他轻声说,手抖了一下,完全明白了乔德的意思。一切坦诚而迅速地在他眼前闪现,没有任何隐藏。一股失常的情绪涌入他的胸间,他感觉有虫子爬上了他的背脊,甚至钻入了神经,让他的脖子如同电击般那样痛,然后那种感觉扩大到全身。
刚才看录像时的画面,他和乔德,还有那些录音,它们在他面前飞速闪过。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卡住了,有东西塞住了它。监控录像里的他和乔德在街道上倒退着行走,非常怪异,笑声听起来很遥远,仿佛在一个世纪以前的旧世界。
乔德看起来冷静无比,却又披上某种阴霾,良久,他说道。
“是。”
R-63在张骆驼脑海里巡逻,发出长长的嗡鸣声。
“……为什么?”他不由自主地问道,但他也不知道他具体在问什么的为什么。为什么乔德知道这个录像?为什么和乔德有关?为什么他们两个被拍了下来?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许多东西在他脑子里交汇,从各个地方奔融为一体,他头脑中的一切渐渐变得无序而混乱。
“……以后不会再有了。”又过了许久,乔德说道,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没有发声,张骆驼听不出他的情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张骆驼抬起头来。他看不清乔德的脸,他隐藏在粉红色的光线和黑色的阴影的交界线下。
这不是回答,乔德没有回答。
沉默摁住了他们的话语。
黑暗中,他听到乔德轻轻地站了起来,拿起那件已经被雨水淋湿的雨衣。
毛毛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它看着乔德走向门口,离开的时间比往常早的多。它歪起脑袋,滚过去,想要在他到达门口之前和他道别。但它赶不上,乔德走的太快了,它甚至还来不及鸣叫他已经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门在乔德身后尖叫和警告:午夜出行遇险的几率是百分之三十二!
张骆驼站起来,走向电视机。毛毛折磨过的遥控器躺在地上,他捡起它,听到电视里永无休止的说话声。他按下开关键,“哔”的一声后,所有声音消失,房间重新回归到沉默里。他没有知觉地走回沙发旁,瘫在上面,将眼睛埋入双手里,从缝隙中看着被粉色光线打湿的天花板。
午夜。一切就像外面全息投影所重复的广告一样沉闷。
第23章 R-63(五)
接下来的半个月,张骆驼和乔德都没见过面。
张骆驼照常地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后修理东西,接着在宁静的不足三十平米的房间里沉睡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再起来,穿好衣服去十一公司。一切像一个程序游戏,他是其中的代码,不断重复旅途。
但阿煤仍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它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时他们刚刚从公司回来,遇上大堵塞。阿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它本能性地感受到了张骆驼的情绪,于是试探性地提问,蓝色屏幕在灰雾中一闪一闪。
“没什么。”张骆驼嘀咕道,勉强朝它一笑,他不希望阿煤或者毛毛担心他。
但实际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同,尽管那很微妙。他觉得从他拆开了R-63那晚开始,一种异常的东西打败了他。第二天他从床上起来,还以为是个梦,但客厅里的两杯冷咖啡提醒了昨夜的存在。他对着客厅发呆了很久,才记了全部事情。他走进洗手间,清洗那两杯冷咖啡,然后因为它们难以去掉的污渍而倒上清洁液。他看着杯子,还有上面的水渍、他的倒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头脑空白和混乱。
那天晚上张骆驼思绪太过混乱,几乎无法思考。但从第二天开始,随着混乱的消去和冷静的上升,慢慢地,那些思绪在他脑海中一一上浮,列成一小点一小点的排序。
如果乔德知道那些录像,并对此毫不惊讶,那么这意味着那些录像很有可能有他参与,而乔德看起来的反应也是如此。张骆驼想。但张骆驼甚至想不通这些录像的目的,它们看起来是如此平凡和琐碎,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基本上就是记录张骆驼的日常生活,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好监视的。
那些画面一一从他心中闪过。
乔德还留言给他,说要给他说一件事,他在张骆驼家时差点要说了,但因为电视被开被打断,最终没能说出口。
他想了很久,将思绪完全理清楚,终于在第五天鼓起勇气,准备约着乔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这件事,他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当他决定好这样做时,他发现了一件怪事:乔德消失了,他的电话打不通,飞鸽也没有回应。张骆驼没有办法,只好想办法在公司里等他。但即使是那里,乔德也一天都不见踪影。张骆驼唯一看到和他相关的东西是下飞船后,挂在墙上的乔德的照片。他抬起头,在昏暗的灯光里打量着它,那张照片下方写着:管理部主管:乔德。乔德空洞的灰眼睛凝视着张骆驼,毫无畏惧。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假装无意地问了周围的同事,乔德去了哪里。
同事朝他耸耸肩:“他好像最近负责个大案子,忙的不行。”
张骆驼焦躁无比,他考虑也许该和郑郑谈谈,不再瞒着她。但最近郑郑也自顾不暇,她这两天状态都很差,精神萎靡,双眼永远被枯竭的情绪填满。张骆驼觉得那也许和李香香有关,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他尝试着问她,然而得出的只有无解。郑郑精神始终飘忽不定,说完两句话后又往往陷入深思,张骆驼提醒她后,她抬起头来,还一脸迷茫:“你刚才说什么?”于是他们的交谈总是只能像拐错弯的飞船般终止行驶——还有好几次她在工作中睡着,躺在办公桌上,被主管批评。
之后这种感觉渐渐攀升到顶点,郑郑开始常常缺席早餐,在中午时才到达公司,张骆驼和她在咖啡馆或者餐厅讲话时,注意到她双手的指甲肮脏而褪色,抹着的橙色口红像干裂的土壤,这对于平时的郑郑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最后她甚至一天都不出现在公司里,张骆驼完全见不着她。他只能通过打电话确认她的平安,接起电话时,那头她听起来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吃东西,仿佛白日是午夜,这份工作已经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张骆驼不得不保持沉默,同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渐渐涌来。他感觉他生活中的一切好像都在偏离轨道。夜晚时分,他独自在南坪的游戏城中游走,四周喧闹的叫喊像R-63无人机集合起来的嗡嗡声。遨游天际的敦煌神佛偶然低下头来,和他四目相对,骆驼凝视着那座神像,感到迷茫像别人丢进游戏机里的游戏币一样响。
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待在家,将那个录像带,从那些视频到电话录音研究了许多遍,想找出点什么,明白些什么,但仍然是无解。即使R-63的窥伺直接浮现在他面前,但一些东西仍然让他他困惑不解,比如他不明白R-63为什么要监视他,他唯一想到的就也许和管理部相关,可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需要他们特别监控,他不是重要人物,和竞争对手或者囚犯也没关系。
张骆驼想不明白,低下头来,无意识地盯着屏幕里的乔德。这时乔德正好从唱片店里抬起头,他敏锐地看向正在拍摄的R-63,脸被灰色和晕黄色的光线所渲染。他的视线无意识地和屏幕外的张骆驼相对接。
张骆驼感觉心头一紧,心情仿佛被午夜时分“8653汽水”铺天盖地的全息影像所蒙盖。
他决定找点事来做,至少不能再这样了,于是他开始尝试着修那个R-63。它已经坏的彻底,线路经过雨水浸泡变得一塌糊涂,外面的壳被摔得四分五裂。张骆驼在四公里买了一个金属制壳,回家后将线路卸下,拆除摄像头和定位器,重新装了一次,再把金属制的外壳包裹在它外面,用白色油漆重新刷了一遍。
它被完全完成花了张骆驼很多时间,这让张骆驼感到庆幸,修理它至少让他不必每时每刻都缠在疑问的漩涡中。十几天后,改良版的R-63完成了,看起来崭亮如新,像刚刚上市。张骆驼将它放在毛毛的小窝里,毛毛很喜欢它嗡嗡的声音——张骆驼特意让那声音减弱了许多,现在那声音比起吵闹更像催人入睡声,毛毛常常用肚皮贴着它在地上打滚。
张骆驼坐在一旁,看着毛毛睡去,然后将它抱回卧室。而他回到客厅,在修理桌前继续修理东西。他决定放首歌,于是随便选定了一首歌。
“要柔和点的。”他随口对电子音乐播放机说,电子音乐播放机在网联网中选中一首,开始播放。
沙沙的电流,柔和的嗓音,电子音乐播放机里响起某个女歌手的歌声。
张骆驼挨着桌子,感觉这首歌不怎么样,至少没有邓丽君的那首《甜蜜蜜》好。他望向窗外。今天没有下雨,也没有如影随形的嗡嗡声,外面“桥牌口香糖”的LED灯挂在宣传飞船的外面,在空中穿梭。他垂下头,摩挲手中的修理工具。
他不自觉地想到乔德来他家的一晚。当时他们坐在沙发上,天花板漂流邓丽君的歌声。
然后他们听完了那首歌,乔德出了门,张骆驼给他打了个电话,约他去老头儿唱片店。张骆驼想起了那段回忆,抬起头无意识地看向电话。它现在很安静,而且看上去会一直安静下去。
他移开视线,伸了个懒腰,决定回到工作中,继续修理他的破烂玩意儿。他转过身去,走向修理桌。
沙沙的歌声中,一阵响亮的“叮叮”忽然在房间里窜乱起来。
张骆驼猛然抬起头,看向声音发出地。
那是电话的铃声。它在他背后猛然作响。
张骆驼走过去。不知怎的,一种虚无缥缈的希望和奇异在他心中升起。他犹豫地将手搁在电话上,迟疑着接不接起它。它似乎响个没完,而且要继续下去。
“喂……”他捧起电话,犹豫地说。
对面没有回答。沉重的呼吸声,仿佛有人在那头睡觉,呼吸声后是一阵阵轻柔的音乐,像是在舞厅或者咖啡馆里。
“喂?”张骆驼再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这次那面有了反应。一阵喃喃不清的咕哝声响起,重复着些奇怪的字眼,像是“门、我、李香香”之类的,接着是低低的笑声,混杂着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