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为什么呢?
他闭上了眼,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因为从那以后,我一辈子都得这样生活。”他知道乔德明白他说的是哪样。躲起来,藏起来,蜷缩起来,不能被别人看到,直到他真正死去那天。
他听到沉默,很长的沉默,直到在沉默里,乔德的声音响起来。
“你不愿意是吗?”他说,那声音异常温柔。
张骆驼眨了眨眼,他抱住他自己的膝盖,轻微地摩擦上面细小的伤痕,它们因为磕磕绊绊受了伤,接着好不容易被修好,他茫然地抱了一会儿,接着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声,轻轻地,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愿意。”他轻声说。
他听到他的渴望,他听到他的渴望摇摇欲坠,他头次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而这让他自己都诧异。他吸了吸鼻子,为自己头次有这种情绪而惊奇,随即又马上适应下来。
他思考着:“但是,让我一直不知道这座城市的状况,我也不愿意。”不知道他们都是仿造人,不知道他们会在这座城市里呆到多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那样活下去,像是任何一个只期盼今天下午的人。
“我只是不愿意这样活着。”他说道。虚假地,空虚地,假装一切没发生地活着。
他眨眨眼,看着单调的黑色地板,但他却感到自己从中看到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海水,蓝色的无尽的大地,宇宙,他感到自己想要做一只鸟儿,他闭上眼,仿佛就能闻到与重庆不同的空气。他不知道乔德能不能理解,但是他想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乔德不管理不理解都不会指责他,就像他自己也不会指责乔德一样。
沉默包围了他们。乔德听到了张骆驼的回答,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张骆驼躺在座位上,看向窗外,远处,这个小巷的上方被透明的玻璃包裹,那些飞船从它上面咆哮而过,给灰雾留下一片滚动的橙光,而那玻璃折射那些橙光,让它穿过它,像是一条直线射入小巷之中,有些飞船开的光芒非常强,那直线就变得非常利索,但马上因为飞船的离去而一闪而过。
张骆驼和乔德沉默地看着那橙色的光芒,一次又一次,它们出现又跳跃,最后不见。
乔德点了一根烟,他咬住它。“黑川”。现在他已经无比熟悉那支烟的摄取方式,已经该如何咬住它。
“像不像太阳?”乔德轻声说,对着张骆驼。
张骆驼明白他的意思,那光芒折射的方式。乔德曾给他讲过太阳折射光的方式,还给他画过它是如何的。
“像。”他斟酌地说,“但那不是。”
这是句很平常的话,张骆驼知道,但也许没那么平常。乔德停止了吸烟,似乎震动了一下,接着,他同样斟酌但是认真地回应了张骆驼:“你说得对,那再怎么也不是太阳。”
他们继续凝望那头顶的光芒。
“张骆驼——”乔德看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他望着云端,那片飞船离开的云,语气像平常一样平静。
张骆驼没有转过头去,他凝望那灰色天空:“什么?”
乔德低下头,掐灭了他没有熄灭的烟,像在想什么事。
“我也不愿意。”突然地,在疲惫和思考之间,张骆驼听到乔德的声音坚定地响起来。
张骆驼怔住了,他怔了好一会儿,接着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了乔德。他立刻捕捉到乔德的神色,乔德的神色就像他的口气一样坚定,没有任何偏移和改变。
他们朝对方看了好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
“你想不想试试呢?”乔德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对张骆驼说。
“什么?”张骆驼问道,但他觉得他不用问这个问题,他冥冥中知道乔德想说什么。
乔德深呼吸一口气,轻声,但是坚定地说:“试试逃离这座城市。”
“逃离这里,看到太阳,过另一种生活。”他说。
张骆驼目不转睛地看着乔德。他张开嘴,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来话。
乔德的神色坚定如初地等待着张骆驼的回答,但见着张骆驼一句话也没说,他周身散发出一种微妙的小心翼翼,灰眼睛轻轻地沉下去。
他在紧张。张骆驼轻易地发现了这点。
张骆驼摇了摇头:“不。”
他看到乔德的灰眼睛脆弱地闪动了一下。
张骆驼没有犹豫,也没有等乔德说话,他继续坚定地说:“我们不是逃离,而是寻找自由。”
乔德愣住了,他眼睛闪烁了一下,那微妙的慌张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张骆驼朝他肯定地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以表示他是认真的:“我也想获得自由,看看太阳,看看除开重庆之外的世界。”
这一瞬间,乔德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如此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
他们无声地看着对方,沉默了三秒钟,五秒钟,像是要一直沉默下去。然后他们同时笑了起来。他们轻轻地微笑,在这废弃的运动场中。然后微笑渐渐变成了一个完全放开的笑容。他们的笑没有声音,但是却敲碎了某种东西,张骆驼能清清楚楚听到那东西破碎的声音,它从他身体里被轻轻□□,发出“啵”的一声,像一个酒瓶盖。他看着乔德,同时感到另一种种东西从他的心上生长,他看不到它,它完全隐形,但他清清楚楚地听到生长的声音。
他眨眨眼,在无味的空气中闻到了太阳燃烧的味道。
第59章 漫游之时(三)
他们是认真的,尽管他们除开承诺,什么也没有。
那天他们离开运动场后,不动声色地回到了郑郑的家,乔德去上班,张骆驼则留下来打扫郑郑的房间,他们在郑郑的视线下像平常一样微笑,看似毫无差别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让白日充斥他们的胸膛。
下飞船之前,张骆驼和乔德道别,乔德沉默地操纵方向盘,让飞船在灰云中滑动。张骆驼回过头去,望向他,准备说再见,同时他有点忐忑不安。
他情不自禁地想着他们在巷子里的谈话。他有些不安,担心一切就这样过去,而乔德说的都是玩笑话。但他看到了乔德的眼睛,乔德眼睛中的光芒仍然在燃烧。
“我们晚上再商量。”乔德对他说。他没有说完,但张骆驼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
张骆驼感到他的心被高高举起又放下。
他们不是说说而已。
逃离这座城市,逃离重庆,这听起来非常好,但也像天方夜谭。如何逃离?怎样逃离?张骆驼回到了郑郑的公寓,坐在窗户边想,他任凭毛毛活跃地跳上他的头发上,自从它在乔德的头顶待过后,它就发现那是个好去处,张骆驼怀疑是设计团队给它安装的巢穴本能。张骆驼拍拍它,示意它安静地坐下来,感觉毛毛粉色毛绒的肚皮贴着他的头顶。
他看向他右边紧闭的窗户,灰色的天空看起来像被锁死。
他们说的话像在一时冲动下的产物,实际上怎么做他们却一无所知。他们所拥有的几乎等于零。
他在阿煤断断续续的新闻播报声中思考这件事,直到夜晚降临。
八点钟后,乔德和郑郑像往常一般准时回来,张骆驼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他们聚到餐桌前,在阿煤自作主张的“新闻时分”播报声中随意地聊天,开始吃饭,话题也和平常无二,没有任何异常。至少张骆驼是这样觉得的,但奇怪的是郑郑似乎察觉了什么,她抬起头来,在张骆驼给乔德递水,或者说着些无聊的话题时敏锐地打量他们,但阿煤巨大声的新闻播报很快地就岔开他们的注意力,用无关的琐事打断她的猜测:游戏厅开业,暴雨将至、天气温度达到二十五摄氏度。于是她只是狐疑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没有问什么。
最后他们像往常一般吃完饭,然后开始百无聊赖地一个看电视节目的老纪录片,那讲述贫民窟的发展历程。他们沉默地坐在红色沙发上,打着哈欠,听主持人冗长的讲述,毛毛在乔德的怀里昏昏欲睡。夜晚十一点时,郑郑像平常一样生物钟到点,自动起身,向他们道声晚安,回自己的卧室去了。而张骆驼和乔德也一一起身,关掉电视,回到他们的房间。一切如此寻常,和平时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但张骆驼知道不止如此。他关上房门,回过头,毫不惊讶地看到夜色之中,乔德站在窗前思考。窗帘没有被拉上,刺探的霓虹轻易进入黑暗的朦胧中。
乔德听到响声,转过头来。
他们缄默地互相对望。
他们明白,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们决定先将可能需要的线索和东西整理出来,于是花了一个晚上讨论和回溯这几个月的事,将他们遭遇的和发生的全部列了出来,整理出所有可能需要和有用的信息,等到他们停下来时,天已经快亮了。张骆驼挨着枕头睡了一觉,醒来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乔德应该已经去上班了。他看到乔德的衣服披在他身上,而那些写着线索和东西的纸放在枕头下,待他查看。
张骆驼迷迷糊糊地起来,拿起那些纸,推开房门,开始仔细查看,确定可能的、他们也许能发现点什么的东西。阿煤听到他起床,开始抱怨,它调到一则关于身体的新闻:“在当代都市,每天有上百人死于夜晚沉迷游戏……”
“我没有熬夜玩游戏。”张骆驼嘀咕道,喝了一口水,将纸张翻到下一张,那上面是乔德的笔迹。
“……闯入管理部……”上面写。
阿煤沉默了一下:“好吧。”它不服气地说。接着它调到了另一个新闻:“在当代都市,每天有上千人死于夜晚沉迷爱情……”
张骆驼脸红了,他放下水杯,但是发现他无法反驳。
“阿煤。”他只能警告地说。
阿煤回应他的只有一首纯音乐,钢琴曲,一支来自古老时代的交响曲。
张骆驼叹口气,他揉了揉头发,继续将精神投入到那些纸张中,他有些忐忑地发现,尽管他已经整理出了很多东西,但他需要的却仍然微乎其微。他叹口气,逃离这座城市听起来非常好,但也像天方夜谭。如何逃离?怎样逃离?他们说的话像一时冲动下的产物,实际上怎么做他们却一无所知。即使那些线索看起来很多,但他们所拥有的几乎等于零。
他坐到红色沙发上,仰望着天花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毛毛向他敞开的肚皮,尽量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并从中寻找可能是聪明的办法。
夜晚的同一时分,乔德和郑郑回到家中,在那些琐事像平常一样过去后,他们和郑郑互道晚安,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张骆驼轻轻地锁上房门,朝窗边走过去,乔德站在那里,被闪动的光线所照耀,一架飞船远远地飞过去,像是会喷气的彗星。
“你有什么想法吗?”乔德问他道。
“我想了一下午,再加上刚刚看电视的一个晚上……”张骆驼说道,走过去,笨拙地提出他的建议,“也许我们先可以从管理部着手,问问他们。”
他知道这个不是好办法,他被管理部视为已死的危险人物,而赵一在旁边虎视眈眈,她已对乔德产生怀疑。然而他现在没有更好的想法。也许管理部知道些什么,他们是最有可能关于这件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