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芦幸本来准备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听到张骆驼的话,停下了步伐,似乎想要忍住什么,但他没法忍住,他嗤之以鼻地转过身来,面向张骆驼:“所以我才说你,你这个小仿造人,还有你旁边的伙计,并不知道逃离的真正感受,你们以为那很容易,容易的就像放风筝一样,一下就能起飞。”他说到后面,露出一个近乎于绝望的揶揄笑容,“但我知道,你们逃不出去。”
“你连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张骆驼直视着芦幸,丝毫不退缩。他注意到芦幸望进他的眼睛,他咬住内口腔,以免让胆怯泄露出。
但奇怪的是,芦幸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神色渐渐变得恍惚。
张骆驼被他的视线紧盯了好几秒,但没有等到回答,他开始不安,刚想说些什么,芦幸忽然说话了:“你的眼睛跟他有点像。”
“什么?”张骆驼没反应过来,他从防备的状态卸下来,非常茫然。
芦幸的神色好了点,但仍然很恍惚:“现在不像了……但刚才你很像曾林,他也曾经这样看我过,因为某个话题我们争吵起来……”
张骆驼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如何接话,但芦幸似乎不需要他给出反应,曾林像一管药剂,让他的神经陷入麻痹状态,忽然地,他的眼神和之前比放轻了,像一片羽毛,飘忽不定地飞舞着,似乎陷入了回忆的狂潮,他喃喃地说:“我曾经也像你们这样过,为了曾林,为了他带给我的教训,我决定逃出去……你说我试都没试过,但是我试过,我感受过,你们之中只有我感受过,我才有资格说话,但我撞到了南墙,我知道了那并不可行……我看到那复杂的程序,接近死亡的感受,以及随之而来的潮水般的绝望……”他说到后面,声音渐渐放轻,思绪似乎完全游移开来,“但你们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你们以为那就像一种游戏……”他的话语渐渐变得杂乱,他眨了眨眼,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过多了,声音重新恢复原来的冷酷。
“我要走了。”他说,不给任何机会,转身就走。
“等等。”但乔德已经抓住了他话中的不对劲,他凝视着他的背影,“‘南墙’是什么?”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芦幸停住了脚步,他微微侧过头,声音冷漠,接近于嘲弄的揶揄:“……一种让我们无法逃离的东西。”他说完后再次迈动步伐,这次他走的很快,似乎不会再停下,一直要到走出人群,没人能找到他。
张骆驼看着芦幸被昏暗的霓虹灯照亮的侧脸,他注意到芦幸离开的步伐很坚决。芦幸和乔德的对话快的像暗喻,一堆信息如同杂物般朝他堆积过来,他胡乱地将它们吞下去。
“你等一下。”他不自觉地说,但芦幸甚至没有回头。
他不能让芦幸离开。他本能性地想,念头猛地闪过。
他的直觉读出芦幸面部表情里所藏的密码,那密码这样从暗处提醒他。他有种预感,芦幸在离开“夜间飞行”后将不会再理他们,无论是电话还是邮件,或者是当面见面。
他必须叫住芦幸,吸引住他的目光,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张骆驼猛地站起来,来不及了,他想。
“你带我去‘南墙’,我可以试试。”他说。他的声音在空空如也的酒吧中震荡,然后落下,就像被打碎的酒杯。他甚至不知道这会不会成功,但这是他的最后一搏。
芦幸猛地顿住步伐。
他诧异地转过身来,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你想试?”
张骆驼想说什么,但他来不及说出口,乔德就跟着站了起来,他把手搭在张骆驼肩上,轻轻将他掩在身后:“不是他,是我。”他昂起头,声音沉下去,坚定地说。
芦幸眯起了眼睛,他怀疑地看着他们,微笑渐渐粉碎,表情变得五味掺杂。似有似无的音乐声在他们头顶犹豫地飘荡。他们和芦幸之间的距离像是隔了整个重庆。
音乐听起来越发悬浮不定,张骆驼的心狂跳不止。芦幸的手动了动,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流动着,接着那双眼睛眨眨,嘴唇轻轻颤动一下,舌头轻轻碰到上齿,面部的困惑一闪而过。
漫长的时间流过去。
“跟我来。”他终于说,那声音从牙齿中迸发而出,瞬间在空气中融化。接着他转过身,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他的影子在这小小的区域里缩短,最终变成了一个圆点。
第60章 南墙(一)
他们跟着芦幸走出了‘夜间飞行’,绕过一些街道,最终到达停船场,一架飞船在那里等着他们。芦幸头也不回,打开驾驶舱。
“进来吧。”他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打开飞船的舱门锁,示意他们坐在后座。
“我们去哪儿?”张骆驼茫然地问道。
芦幸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这问题很好笑:“就像你渴望的,南墙。”
但张骆驼不是那个意思,他想知道确切的地名,然而芦幸将这问题直接忽略过去,像是没有听到。张骆驼转过头去,却看到乔德安宁地坐在座位上,就像平时一样。冷静地看着窗外,似乎没有什么好奇的,对去哪里也不感兴趣。
不愧都是管理部的,张骆驼腹诽地想。
飞船猛然飞过方块般的大厦和黑漆大道的组合、虚拟少女组合组成的粉色影像和光线的迷宫,离开城中区域,在几百楼层高的公寓和停船场中穿梭,然而芦幸看也不看,一言不发,直接掠过它们。那些公寓不断被他甩在身后,像是无尽数据。
张骆驼眨着眼,无法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寓中找到任何不同。飞船不厌其烦地前行,仿佛穿过时空隧道。渐渐地,他注意到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的公寓的数量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变少,而空中和他们交接而过的飞船也从拥挤免得顺畅,周边的景色从城市之景变成一片荒凉,无尽的灰色就在眼前。他靠着窗户,在这平静而漫长的旅途中渐渐发困,但乔德一直警惕地盯着窗外的景色,仿佛在暗中记住来路。
这架飞船像是要驶向天空尽头。张骆驼不安地想,尽管飞船的轨迹平滑而温和。
再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十几个小时,张骆驼发现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公寓完全消失,他们的眼前不再有住所,灰色天际线下只剩一片圆弧,取而代之的是矮小和怀旧的工业区,他从窗边俯视,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曾经看过《重庆史》,重庆的最边缘区就是工业区,这里生活的人们像巢穴般忙忙碌碌,为城市里的人们动工,完成一些重工业项目。张骆驼一直想来这里看看,但他一直没动身,以前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偷懒,但后来他明白了,像乔德说的那样,火星不允许他将想法变成现实,它抑制住了他,就像抑制住了其他人一样。
他们不断掠过工业区的表皮,弯弯绕绕地飞过许多巷道,那些黑色烟雾犹如一道道影子在天空中消失,地皮由灰色向棕色过渡,呈现一种没被开垦地色调。渐渐地,工业区也开始变得分散和零碎,那些高塔或工厂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广阔的大地,地皮的棕色开始缓缓减淡,泛出某种奇异的色调,慢慢地,随着飞船继续往前开去,那表皮清楚了,成了一种沙漠般的黄色,而大地空无一物,将这黄色完全展览在天空下。张骆驼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手握成拳头,眼睛一眨不眨。这里是哪里?他想,《重庆史》上从来没讲过重庆还有这样一块地方,而其他的书也没有说过,它们只说重庆分了几个区:城心、城中、城内、城外,最远的地方就是工业区,那些书上只字未提这里——一望无际的土地,空无一人,科技和人似乎都不曾存在,像个未知之所。
“这是哪里?”他不自觉地说道。
“城市边缘。”芦幸听到了他的话,冷冰冰地说,又望了乔德一眼,“火星基地给你的地图可没告诉你这些是不是?头儿?它虽然对你完全坦诚,但也不是毫无隐瞒。”
他的调侃冷冰冰的:“不过我当然理解你,你就算知道有这地方也不会用心找,毕竟你以为四年后他们就会接你回去,找什么可以逃出去的地方呢?那是仿造人才需要做的事,我们何必费这个心呢?毕竟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乔德并没有回答,他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大地,像是陷入某种沉思。
芦幸让飞船再向前滑翔了很久,直到背后棕色大地的部分完全消失,左右除开天空,只剩下一片枯燥的明黄色。
“到了。”他言简意赅地说,继续往前飞,飞船越飞越低,最后降落在停在地上。张骆驼转过头去,他看向乔德,乔德正斟酌地看着窗外,注意到他的视线后转过头来。
“没事的。”乔德朝他做了一个口型,像往常一般冰冷而坚定。
张骆驼点点头,安下心来,他深呼吸一口气,开了飞船的门,跳下飞船,乔德跟在他身后。这里很冷。张骆驼一站在大地上就知道了,冷风吹过来,像尖刀一般剪破他的皮肤。
芦幸走下飞船,关闭飞船舱门。他站在土地上,若有所思地后退一步,看了看远处,前额被吹起的头发遮盖。
一望无际的黄色土地,没有任何灵魂在这里逗留。
“那就是南墙。”他忽然说,伸出手,指向某条宽阔的地平线。
张骆驼向四周看了一通,皱起眉头,没有说话,他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这里只有灰色天空、一望无际的黄色土地。
“在那里。”芦幸看出了他的茫然,再次指了指某处。张骆驼跟着他的手看去,这次一点别样的东西总算出现在他视线里,十米远外有一块巨大的红色石头,它是这黄色土地上唯一的陪伴。
张骆驼皱起眉,没明白芦幸的意思:“那就是南墙?”他迷茫地回过头说。
芦幸看着他的反应,嘴唇中发出嗤笑声:“不是。看你这迷茫的样子。我一个月前之前来到这里可不像这样。”他一摸头发,望向远处那块石头,像是陷入回忆中,“我和郑郑驾驶飞船来到这儿……”
张骆驼猛地回头,他质疑地说:“你和郑郑?”那个名字让他吃惊。
芦幸朝他比了个冷漠的鬼脸,声音又低又沉:“是我和她。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一点酒,心血来潮,想要试试能不能逃离这座城市,于是我们决定朝城外开飞船,一直飞一直飞,说不定我们能离开,但是我们只是想想——因为我和她都不知道那城市的边缘会在哪里,也许根本没有,结果在跨越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景象后,我们都疲惫时,我们真的误打误撞飞到这里,看到了一片黄色的土地。我们当时就停在这儿,离那块红色石头十米远……”
张骆驼再次看了一眼那块石头,它离他很近,看起来又重又沉,似乎和芦幸、郑郑的逃离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当时非常兴奋,原本我们只是试试而已,结果好像真发现了一些东西,这些黄色的土地——无尽的边缘,而重庆无论哪本书、甚至互联网上,这里从没有被提到过哪怕一次,显然火星不想让人发现这儿。”芦幸昂起头,他的下颌骨看起来又瘦又锐利,“我们开始产生了希望,这里的尽头是不是就是出口?我们当时这样想,几乎是激动地颤抖着开着飞船朝那里去……”他指指渺小的看不清的黄色地平线,它在他们前方,像是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