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奥利弗和尼莫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然而风滚草损失一名队员,却迟迟没有去回应佣兵公会总部的要求,办理相关手续。他们已经算是在违反规则,佣兵公会对他们的庇护必然会削弱不少。
另一方面,谮尼大人在护卫侦察队的任务中搞出了不小的乱子。拉德教的教皇清楚他们的实力状况,不会急着追究,穆尼教和独眼矮人那边都要给出说法。
安一边查找着令人头晕的艰涩法条,一边飞快地写着信,无视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
说到底,还是命运弄人。她将笔尖在墨水瓶中蘸了蘸,无奈地勾起嘴角。
自己既不是神明,也不是英雄。虽说拥有不错的才能,也远远到不了这世界最为顶尖的地步。可如今,在这世界很可能毁灭的时候,她却拿起了她从未想过的武器。
世俗的王权。
……可笑却有效的武器。
“早餐。”在太阳升起之时,她的骑士准时到来。“荒原狂犬”加拉赫·索尔特看上去颇为不自在——这位元帅身上的香水味淡了不少,反而夹杂着一点……
“烘肉饼。”
他板着脸说道,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元帅大人戴着手套,隔着手帕,将纸袋包裹的油腻食物双手递上。烘肉饼还散发着油脂和粗胡椒的香气,而加拉赫像是要被那油香气熏晕过去。
“您的仆人提到过,最近您没有好好用餐——或许是您吃不惯这些?毕竟王族的厨房不会做那些……呃,那些……”
“谢了,索尔特。”安毫不拘谨地接过,大大地咬了口,声音含混。“我感觉好多了。”
她眼睛还盯着手里的文件,眉头紧锁,平日那副逍遥自在的气息无影无踪。
“莱特先生的去世让人悲伤,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加拉赫小心翼翼地说道。
“最近辛苦你了。”安嘴里塞着烘肉饼,岔开话题。“我暂时不太想提这件事,索尔特……下个月吧。”
尽管是清晨,她的笑容却有点疲惫的味道。
“下个月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出去喝一杯,好好聊聊这事。”
如果这世界下个月还在。
“是,陛下。”加拉赫看着没几下就把肉饼塞进胃袋、嘴巴还沾着点饼渣的安,忍不住递上干净手帕。“另外,刚才我看到黛丽娅殿下了,她的状况好像有点不好。”
他看起来有点犹豫。
“我可以帮您处理一些关于修理或城堡安排的杂事,或许您可以抽空和她谈谈。”
“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安用手帕抹抹嘴,叹了口气。和加拉赫不同,黛丽娅目前没有什么压在肩头的责任,自己才将真相告诉她。她原本期望生长于鸟笼的小公主尽快放下包袱,享受一下自己的人生。
可黛丽娅的情况比她想的还要严重。她不仅没有享受生活的意思,反而跑去询问奥利弗,期望弄清他为什么不接受深渊贤者的提议。
完全不像个孩子。
而在她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迷惑,而安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已逝的父亲——那是同出一辙的表情,属于帝王的冷酷烦恼。
凭借这些年来的经验,安能猜出黛丽娅在烦恼什么,同时她也清楚,那不是自己能解决的问题——倒不如说,正因为是自己,所以才无法解决。
“说到这个,索尔特。我有两件事要拜托你。”安放下手中的羽毛笔。
“请讲,陛下。”
“第一,去找到戴拉莱涅恩,告诉他,我愿意把皇家图书馆的最底层开放给他一周。”她冷静地说道,“代价是,他得跟我可爱的侄女好好聊聊。我相信他能听懂。”
“是。”
“第二,等你跟他说好这一切后,去找黛丽娅,让她去瞧瞧戴拉莱涅恩的研究进度。就说我太忙,抽不开身。我相信她也能听懂。”
“遵命。”
早餐很丰盛,可黛丽娅一口没动,她冷冷地盯着盛汤的盘子。奶油汤逐渐冷却,看起来不再那么美味。
自从自己询问奥利弗·拉蒙为什么不接受深渊贤者提议,杀死世界之柱本体的那一天起,猫胡子就开始闹脾气。
那只蜘蛛把自己蜷缩成球,任她怎么戳,都不愿意展开腿脚。哪怕是用思绪交流,黛丽娅能得到的也是愤怒而委屈的情绪。
小公主用小绸袋将它小心装好,贴身带着。可这几日下来,猫胡子一点理会她的意思都没有。
可她也不想对它道歉。
按照老习惯,她在走廊里散了散心。往日猫胡子都会顺着她的手臂爬下,在阳光最好的窗台上竖起两只前脚,舒展身体。可它今天照旧一动不动,没有从绸袋中爬出的意思。
黛丽娅兴致全无。
不久之前,在女仆将早餐端进房间后,她连胃口也没了。
一把推开面前已经冷透的奶油浓汤,拿走茶杯,小公主将蜷缩成球的猫胡子倒进茶碟——那恶魔就那么缩在那里装死,就算看不清它的表情,黛丽娅也能感觉到那股怨气。
“我知道,你很可能想要一个道歉。”
她从牙缝里嘶嘶抽着气:“可我……”
黛丽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戳了戳那蜘蛛。猫胡子依旧不打算动弹。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黛丽娅哑着嗓子说道。“还记得罗莎吗?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罗莎是个天真的姑娘,她很好,可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话可以聊。我不能理解她的世界,她也压根不懂我的。”
“她对我笑,我保护她,这样就够了。可我们成不了朋友。”
“我原本想,这样也没有关系。天真的人如果没有人保护,总会丧命的——之前没有人愿意保护我,我没有资格做个天真的人。”
“后来安出现了。”
她咬着牙说道,声音开始有点发颤。
“我感谢她,我感谢风滚草的每一个人。可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变不回去,你能明白吗?”
猫胡子安静地仰天躺着,腹部的眼球悄悄转过来。
“母亲给我的那些童话……那些记录有法术和权谋的童话,它们所书写的故事,永远是英雄降临,公主得救,一切不完美都会被补全。那都是谎话,我的英雄终于到来,可我人生的前十六年无法重来。”
蜘蛛犹豫了一阵,脚颤了颤,还是没有动。
“我是个糟糕的人,我知道!”黛丽娅狠狠抹了把眼睛,“安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是个很棒的人。我该信任她,我该毫无保留地爱她,并坦然接受她的关爱。”
“可是我做不到,至少现在,我无法做到……我们拥有的只是血缘,她根本不了解我的本性。猫胡子,就算时间重来,我仍然会向奥利弗·拉蒙问出那个问题。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明白吗?”
“就算我把这些说给安听,她会告诉我没关系,她只能告诉我没关系。在她眼里,我是个不幸的孩子。她还能说什么呢?”
“可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和艾尔德里克,不,我和外祖父——抛弃她的桑普森——压根没有任何区别。我永远没有办法变成一个无忧无虑,对他人怀有无条件信任的人。”
“我无法成为奥利弗·拉蒙,我无法成为尼莫·莱特,我甚至无法成为加拉赫·索尔特。我无法成为她的同伴,只会让她越来越失望,你能明白吗……”
“你一直能听到我的想法,你知道我有多么残忍。可你之前没有离开我……求你了,和我说说话,好吗?”
猫胡子微微滚动一圈,看起来依旧情绪不佳。它选了个折中的做法——钻入绸带,自己系好袋子口,和袋子一起飘到黛丽娅膝盖上。
然后继续装死。
黛丽娅擤了擤鼻子,长叹一口气。
直到太阳走过大半天空,遵循安的命令去检查戴拉莱涅恩的进度,黛丽娅的眼圈仍微微发红。
在那房间里,深渊贤者正在工作。魔王的头骨被放在房间正中的石台上,周围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复杂符文。不远处的地面摆满瓶瓶罐罐,其中一瓶闻起来很像新鲜的血。
戴拉莱涅恩所使用的躯体——那个俊秀的红发青年推推眼镜,冲她点了点头,手上的计算动作分毫未停。
“进度的话,放在您左手边的小圆桌上了。”恶魔的声音有种开朗的感觉。“结论不多,您可以随便看看……以防她不满,记着这个。我告诉过萨维奇,我现在无法全副精力投入这份工作。”
“哪怕您知道这份工作意味着什么?”黛丽娅的声音还有点沙哑。
“如果您喉咙不舒服,可以倒一点药水喝掉。右边数第三个架子,最下面那一层。看到了吗?那瓶淡蓝色的药水,有点薄荷的气味。”
黛丽娅拎起裙摆,小心地将水晶瓶拿在手里仔细打量。
“我不会蠢到在这里毒杀您的。”戴拉莱涅恩哼了声,“回到刚刚的话题……是啊,我当然知道这份工作意味着什么。我想您也知道,我们脚下的地面随时可能裂开,大家一起完蛋。”
这次黛丽娅憋住了问题,她拿出一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点点药水——入口冰冷,有点苦,但见效得很快。
“不过我答应了一个人,在深渊入口处等他——现在他还没出来呢,害我浪费一个身体守在哪里。那破地方又没有合适的研究器材,能用的身体少了个,研究的效率当然要变低。”
戴拉莱涅恩写满一张纸,换了另一张。他的语气平淡,头抬也不抬。
“嗯,别憋着啦,公主殿下。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浪费时间等他?‘这种事情总不至于有契约,深渊贤者也不可能是这样多愁善感的类型。’……我活得挺久了,看穿您的想法还是很简单的。”
黛丽娅垂下脑袋,闷头翻看进度报告。她又呷了口杯子里的淡蓝色药水,一声不吭。
“不需要尴尬,我非常了解这种想法。不瞒您说,某些方面我们很像——一切以结果优先,如果有必要,可以舍弃任何东西,包括自己。”
戴拉莱涅恩放下笔,换了另一支。他拿起地上的血罐,开始在那颗庞大头骨的周围涂抹法阵。
“……我不喜欢这样。”黛丽娅终于出声,“能够信任他人是非常了不起的能力,我已经丧失了它。您说我们很像,可您还是在等您那位……朋友,不是吗?您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