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一号缉灵组
林谙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传闻中的再世华佗谢观主终于露了面,正施施然地迈着步子,钦点起新一轮所谓的有缘人。
谢昌九已过花甲之年,显然成仙无望已经黄土埋半截,老人瘦得有些脱相,但腰背板直,清矍逸朗,看着比大多数年轻人还精神。他这个行业越老越吃香,修道修到这个年纪,眉毛胡子一大把,搭配一身半新不旧的素白长袍,慈眉善目甩着拂尘向你缓缓步来的时候,还真有点仙风道骨、超凡脱俗的高人之姿。
只见高人耷拉着松垮的眼皮,有模有样地掐着手指,嘴角含着一抹莫测高深的微笑,从队头一路行至队尾,走走停停,不疾不徐,时不时掀开眼皮射出一道精光,交给某人一块串了红绳的木牌子。
这就是被命运选中的有缘之人了。
耐心地看完全程,陆惊风啧了一声,扭头问林谙:“怎么样?看出些什么门道没?”
“脱颖而出的人几乎覆盖全年龄段,八旬老汉有,正值盛年的年轻人有,也不存在性别歧视,乍一看挑不出什么毛病。”林谙一根手指横放,抵着唇来回摩挲,思考的时候低眉敛目,周身气场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但仔细想想,其实这些人身上都有很明显的特质。要么畏缩犹豫,面露难堪,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要么神色萎靡,一副生无可恋的颓废样;而那些病容显著面黄肌瘦的穷人都被漏掉了,专挑心事重重且一身珠光宝气的富贵肥羊。”
似是没料到林谙居然真能观察出这里头的隐藏信息一般,陆惊风惊喜地竖起大拇指,虚伪地吹嘘起来:“好眼力!没想到林少身手敏捷长于行动不说,才思竟然也没落下,确实风华绝代,人见人爱!”
“开玩笑,也不看看我是谁。”林谙从小被奉承多了,顺口就习惯性往下接,说完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是不是在暗讽他之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再确认过对方不怀好意的眼神,八九不离十就是在贬损他没跑了,不由得气出笑来:“你这人……”
“所以说!”陆惊风一扬手,截住他的话头,“这谢道长,能治的且治得好的,都是心病。他很聪明,古来就有喜伤心、怒伤肝、恐伤肾的七情伤身之说,心理问题会导致生理疾病,尤其是功能性疾病。这人啊,本来没病,以为自己有病,怀抱这种疑虑的时间一长,身体真的就响应号召生了病,而且这病很邪门,跑医院跑断腿怎么都治不好。心生绝望之际天降一位神仙般的人物,给了一张包治百病的神符,告诉你兑水喝下去保证药到病除。你对这人深信不疑,自然对他给的符和符的神奇疗效也深信不疑,于是认定这回自己肯定会痊愈,一旦克服了明明没病却觉得有病的焦虑,身体自然而然就好了。就是这么个简单的道理,被聪明人一利用,就成了奇迹。”
“照你这么说,谢骗子还是个挺有本事的心理专家。”林谙嗤之以鼻,再补充一句,“借助了迷信力量的心理专家。”
“你也难说他这做法对不对,毕竟人家真治好了疑难杂症。迷信有时候就跟魔术一样,谜底一揭晓大家都觉得自己上当受骗。”陆惊风盯着那道白色的背影,“不揭晓的时候,一个个都被忽悠得挺起劲。怎么样?想不想验证一下咱们猜的对不对?等等啊,我来想个办法混进去,观摩一下他是怎么看诊的。”
林谙本来兴致不高,但看到陆惊风跃跃欲试的表情,很是生动,忽然觉得满足一下他也无妨,于是单手握空拳凑在嘴边,咳嗽一声:“不用想了,我有办法。”
陆惊风喜上眉梢:“什么办法?”
“牵我的手。”林谙伸出右手,二话不说握住陆惊风的,“别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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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惊风有生以来,第一次搞潜伏是这么大摇大摆有恃无恐走进去的,跟林谙在一起,时不时体验一下共情,感受一发隐身,见识换舍和死而复生,真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你确定这些人看不见我们?”陆惊风被霸道地拉着走,路过一个梳着发髻的小道童,忍不住试探性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由于气流的波动,惹得对方下意识扇动了两下长长的睫毛。
再没了别的反应。
“真看不见啊?”陆惊风压低了嗓音喃喃自语。
二人身周,式兽大清首尾相连,呈螺旋状缓缓地游动盘旋,其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黑雾,筑成一圈遮蔽视线的屏障,专门为二人辟出一道天然结界。
林谙嘴角微翘,从容淡定如闲庭散步,他牵着陆惊风,不动声色地躲闪着往来行人,撩开门帘,跨过门槛,旁若无人地径直进了厢房。
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阵风拂过,吹散了门帘而已。只是时值盛夏,空气里每个因子都是燥热的,这阵无根的风未免阴凉得诡异。守在门边的道士浑身一抖,温热的鼻腔被凉风一灌,禁不住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
林谙手心的温度很低,却出了层细密的汗,陆惊风的左手被他紧紧握着,就像是被一层湿漉漉的冰霜包裹,清凉入骨,沁人心肺。时间一长,立竿见影地驱散了他浑身苦热的暑气。
说好的保持距离呢?陆惊风蜷起手指,头痛无比地腹诽。
简直要命。
进得厢房,头顶是吱哇低鸣的三叶风扇,四面光秃秃的寒酸灰墙,屋正中摆放着木制红漆的一桌两椅,桌上有铜钱、龟壳、蓍草等卜卦的常用道具。地铺白底布垫,上绘阴阳五行伏羲八卦图。
谢昌九正跟一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跟你们东皇观相比,这里真的是简单质朴啊。”打量完,陆惊风忍不住感叹。
林谙领着人在墙角站定,趾高气昂地呵了一声,“一个字概括,穷。”
大清掩藏了他们的身影,同时也屏蔽了他们交谈的声音。
但陆惊风还是尽量压低声音,揶揄道:“修道之人不是都讲究清净无为、见素抱朴吗?像东皇观那样富丽堂皇如宫殿,平日里一贯的做派也铺张浪费,真的不怕招致非议?”
“任何宗教都不是高高在上的,在一步步世俗化、民间化的过程中才得以顺利发展、延续,同理,修道也要与时俱进,一味清修苦行、固步自封,才是与真正的道义相违背。”林谙反驳,“况且小观有小观的追求,大观也有大观的责任与担当,义理戒规的教习、道教浩繁卷帙的保存、还要给修炼法术、斋醮科仪、传道弘法提供充足的空间场地,这一桩桩一件件那项不需要花钱?外人看到的是铺张浪费,实则每一笔都大方地花在刀刃上。这里面又牵扯到营销、管理、宣传……”
说着说着,他翻起白眼,“难道你以为偌大一个道观搁那儿放着,不需要手段经营的么!”
所以说他才不想接过他爸那个烂摊子,烦得很。
陆惊风被他说得语塞,沉默一阵,手上挣了挣:“你全程都要这么牵着我吗?”
林谙荡了荡胳膊,语气比他还委屈:“不然呢?你以为我愿意?还是你想来个从无到有华丽现身?”
“不是……我就是觉得有点别扭。两大男人,十指相扣算个怎么回事儿?”
“别扭?没办法。忍着。”
“……”
陆惊风表示严重怀疑,其实只要稍微挨着点就行了吧!有哪个法术需要十指相扣这么深入的?双修吗?臭小子真的不是纯粹给我找不自在?但即使满腹牢骚,当着黑煞神的面儿和眼下的情况,佛系组长还是咬着牙,选择把龟派忍术修炼到底。
“先生打进来之后就枯坐到现在,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不发一语,莫非是想让贫道猜上一猜?”
话音刚落,手边香炉里三支为一柱的檀香正好落下半截灰,谢昌九捋着黑白掺杂的长胡须,拈起桌上的三枚铜钱随意一丢,掷在光可鉴人的铜盘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连掷六次。
“此为六爻占卜之术。”谢昌九双手交握,文绉绉解起卦,“六十四卦中有六亲,官鬼、父母、兄弟、子孙、夫妻……”
说到夫妻的时候,那位中年男子下意识眨了眨眼,一抹隐晦的难堪一闪即逝,随即又迅速地粉饰太平。然而只这眨眼的小小动作,已经足够让老于观察的人捕捉到蛛丝马迹。
谢道长立马找到了抓手,看着铜盘里的三枚铜钱沉吟半晌,有的放矢:“从卦象上看,先生的问题似乎出在夫妻关系不和谐上?”
男人虎躯一震,猛然抬头,震惊的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大师怎么知道的?就那几个古董铜钱测出来的吗?”
谢昌九微笑不语。
“看来我爱人说得果然不错,大师是有真本事的人。”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露出手腕上一块璀璨的积家名表,“说来惭愧,刚才我不说话,本意就是想摸个底,还希望大师不要介意,这年头骗子太多,我实在是被坑怕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先生处世保守,谨慎细致,此乃不可多得的长处。”谢昌九抖抖衣袍,谦卑有礼,“大师不敢当,唤我道长即可。”
“谢道长……”男人抓耳挠腮,支支吾吾,揪着手帕疯狂擦汗,“我这病啊,好多年了,时好时坏,什么法子都试过,西医中药、民间偏方,回回就只能顶一段时间。我爱人撒泼打滚,非让我到您这儿来碰碰运气……”
话未尽,谢昌九伸手拦住,抛出一个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暧昧眼神,抚慰道:“贫道明白,贫道也是男人。”
他从宽大的道袍袖子里掏出一叠明黄的符纸,现场沾了朱砂,挥毫画咒,一连十数张,大气磅礴一蹴而就,画完吹了吹,晾干后将符纸全都叠成三角形状,递给男人。
“这是……”男人如获至宝,神情激动。
谢道长拍拍他的手,神秘地附在他耳边:“回去把符烧了,以温开水送服,一日一顿,服用期间不可沾染荤腥,不得饮酒抽烟,不可罔泄真元。一周后见效,保管夜间龙精虎猛、润物有声、比翼双飞,耐力堪比我国男足。”
一旁偷听的林谙满脸懵逼:“跟男足什么关系?”
陆惊风瞥了一眼纯洁无邪的小朋友,轻轻一哂:“哦,全场九十分钟,就是憋着不.射。”
☆、第 35 章
谢昌九的一天平淡无奇, 上半日布坛讲道忽悠观里的小道士,下半日“悬壶济世”忽悠没病找病的香油财主,早起打个太极,中午打个盹儿,没事就画画符逗逗鸟儿。修道修了一辈子,深知得道飞升纯属扯淡,得过且过, 术法上没啥天赋,教义上浅尝辄止,也就在晚年靠着唯一擅长的风水推算之术修到点清平安乐。
他四十岁的时候离了婚, 摊上个不成器的儿子,目前在做终身投资简称卖保险,成天混个保底工资不思进取,手头拮据还挥霍无度, 别说买车买房,连女朋友都谈不起一个, 每个月要靠他接济才能勉强过上人模狗样、光鲜亮丽的日子。
网上说了,这叫啃老族,得严肃批评。
但谢昌九就这一个宝贝儿子,打不得骂不得, 情愿被啃。
又到了月底,他掏出手机,打开网上银行,把今天下午赚的那大几万块钱全数转进儿子卡里, 完成月度任务后长吁一口气,抄起手踱着步子往道观深处走。
一直行至东南角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槐树下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他在门口停下,整理整理衣冠,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然而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徒劳的。
这间砖瓦平房整个儿黑幢幢的,只一门一窗,太阳还没落山就全都闭得紧紧的,为了防止人偷窥,窗玻璃上还涂了层黑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面的住户罹患什么见不得日光的恶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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