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来自地球
单论年龄,普朗克号的确是艘父辈的船。它出生在一个世纪前。它的研制譬如太空探索黄金时代的落日,它的揭幕伴随着战争号角的吹响,而它的起航哨是投降的鸣笛。
扩张时期的全面战争是毫无裨益的。等宇宙扩张陷入了燃料与资源的僵局,用一次世界大战来进行资源再分配就变得顺理成章。
转折点在于人类科技的极限。在美洲,这极限是NASA领导的近光速飞船阿尔伯特号;在欧亚大陆,这极限则是RKA领导的远太阳系探索飞船普朗克号。阿尔伯特号先人一步,以0.3%光速的速度和巨量的氦燃料消耗使人类触摸到了玻璃穹顶,引燃了战火。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的时候,探索太阳系边缘的普朗克号飞船还未发射。它停泊在普列谢茨克基地,冷眼旁观战火席卷欧洲。
或许早在哈萨克斯坦加入亚盟并开放拜科努尔发射场时,普朗克号已经有了预感。当白海城失守,欧洲独联体利用贸易战和压倒性的技术优势入侵俄罗斯腹地时,船员与基地所有人一起下了那个决定。普朗克号的发射发生在普列谢茨克投降前一日,官方说法是船长擅自起飞,数百名船员被判叛国罪。但事实如何,稍微接触航天常识就能明白。哪有飞船能不与地面通讯而顺利点火呢?
当时的地面人员此刻就在这里。
尤里安略显尴尬地坐在EM-1会议室的沙发椅上。他早已习惯会议与谈判,但那些商业会谈专业精致,不是这样——白发苍苍眼瞳浑浊的老人,身上工装还沾着机油的女性,轮椅上的中年男子——太生活化了,甚至使尤里安感到不适应。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Z一眼,后者正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一双眼刻板地平移着,打量眼前所有人。尤里安忽然有点想笑。他认得这个,Z第一次见他时就是这样。仿佛一种应激反应。
“我们没有敌意。”这句话第三次出场,说出它的是一位自称普朗克号船长遗孀的年长女性——那金发年轻人的母亲。
Z冷笑一声:“是吗?我可看不出来。”
“的确如此,”伊万诺瓦女士那双忧郁的眼睛与Z对视,语调里饱含真诚,“我们只想与阿尔伯特号的所有者进行一次面对面谈话——远程通讯会被欧空局窃听记录。我们没有伤害的意图。没有切断重力缓冲区的供氧,也没有使用杀伤性武器。”
“因为我们随身携带舱内供氧设备,而你们根本没有杀伤性武器。”Z皱眉道,“停止对我使用话术。这儿有人比你们更擅长花言巧语。”
他是在说我吗?忽然被瞪了一眼的尤里安有点儿拿不准。
Z没有给对方解释的时间。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对你们的民族主义不感兴趣。说重点,你们为什么要联系我?”
“……为了寻找普朗克号。”那轮椅上的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尤里安认出了这个声音。正是向阿尔伯特号发送太阳耀斑警报的那个有口音的男声。
男人名叫弗里德曼,曾经是普列谢茨克基地的首席计算员。基地主管在普朗克号发射的次日便向欧洲独联体投降,他们这些技术人员被看管起来,在战争结束后进入欧空局,作为底层员工承担基础性工作。弗里德曼曾以为这就是他的人生了,直到普朗克号失联的消息出现在新闻上。
对普列谢茨克人而言,普朗克号不是一艘船,是RKA乃至整个国家最后的尊严。普列谢茨克人寄托其上的要么是理想,要么是亲人。正因如此,这艘船直至飞抵土星前仍在同地球保持联络——当然,不是同欧空局,也不是战争期间解散的NASA,他们主要联系的是没有参和这件事的亚盟。弗里德曼每周都能在洲际新闻上看到船长伊万诺夫的汇报。他们甚至在土卫二接受了一次补给。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就在他们飞越海王星轨道后不久,普朗克号不再传回任何信号。譬如大航海时代一艘远航船,它可能还在预定航线上缓慢推进,也可能沉没在礁石与小行星之间。当它不主动发讯时,依靠人类现有科技,是不可能从柯伊伯带认出它的。普朗克号从此消失在人类的视野中。
弗里德曼报名了巨行星开发计划。直到他真正能前往土卫时,相关项目已经被取消又重启了差不多四次。这还未到尽头。他到达土卫二恩克拉多斯看到的第一条新闻就是独联体对巨行星开发计划的公投结果。从那一刻起,木星和土星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法外之地,海盗和叛乱占领了所有秩序的空间,欧空局的巨行星开发团队失控,弗里德曼趁机联系了太空牛仔,得知伊万诺瓦女士正付出高价希望联络到有相似经历的其他普列谢茨克人。他们最终聚集到废弃的EM-1,这座普朗克号的先遣船上。
他们别无所求,惟愿等待普朗克号归来,就像等待奥德赛归航的佩涅洛佩。
“我们有普朗克号的航线图。它一定还在路上,就在那里,只是关闭了通讯。”弗里德曼那铿锵有力的男中音泄露出轻微的颤抖,像满溢的情绪终于钻破极地的冰面,“我们选择EM-1是因为它还能飞。但它飞不远了,不能跟随普朗克号飞越土星。全人类能跟上普朗克号的船就只有一艘。”
Z不置可否。
弗里德曼身体前倾,恳切道:“阿尔伯特号,你拥有阿尔伯特号,人类最快的船,难道仅仅是想让它做一艘牛仔的货运船吗?你可以去天王星,海王星,甚至是柯伊伯带。我们请求你,去那里,追上它,找到普朗克号。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他言语里的悲怆掷地有声。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可以去柯伊伯带’,”Z重复道,他的眉梢渐渐挑高,“这话倒是不假……可又跟普朗克号有什么关系?”
尤里安眉心一跳。纵然弗里德曼的请求无异于让人送死,至少也是发自内心的理想与情怀。Z这句话实在是非常粗鲁。
Z又用上了那种专门惹恼人的视线,缓缓扫过会议室里因为他刚才发言而面露不忿的人群:“如果我要去柯伊伯带,那不会是因为普朗克号,也跟阿尔伯特号是什么样的船没关系——我去那里,只能是因为我想去。”
伊万诺瓦女士带他们离开会议室。她替弗里德曼道了歉,仿佛将Z和尤里安捉来完全是那轮椅上的男人自作主张。Z不乐意理睬她,尤里安却很明白她的苦处。做这样一批散兵游勇的临时领导者总是很难的,尤其是当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致时。尤里安从那金发年轻人轻浮的说辞与态度便能看出,沉浸在普朗克号时代的上一代与没经历过战争的下一代之间早就有了鸿沟。直到四分五裂之前,她还能将这群体维持几年呢?
本着这样怜惜的心态,尤里安接管了与伊万诺瓦的谈话,将气氛从尴尬中拯救出来。后者感激于尤里安的善意,赠与他“普列谢茨克友谊的纪念”,又提议道:“EM-1上还有空余的房间,太阳耀斑期间你们可以待在这里。我保证没有人会打搅。”
“太阳耀斑预警,那是真的吗?”话题至此,尤里安顺便问道,“另外五座太空站都没有给出预警。”
“是真的,”伊万诺瓦女士露出一个伤感的笑容,“倘若我们这些普列谢茨克人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那就是这个了。弗里德曼当年的博士论文是太阳的大气活动预测,他在欧空局工作了七年,从来不曾泄露这个技术。”
Z冷哼一声。尤里安猜到他的评论一定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借着袖口的遮掩,他捏住Z的虎口轻轻一掐,示意他闭嘴。Z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向来时的重力缓冲区走去。
“Z?”尤里安疑惑道。伊万诺瓦女士也开口挽留:“离太阳耀斑预警还剩10个小时,不够你们前往火星。请不要无谓地冒险。”
“不需要,让他们撤掉警告。”Z不耐烦地解释道,“阿尔伯特号是聚变飞船,为核聚变设计的屏蔽层足够应对太阳耀斑。”
尤里安震惊地望着Z。他是认真的吗?既然如此,他们何必冒险进入EM-1?
Z撇了撇嘴,给了尤里安一个“都怪你”的眼神。
直到他们回到阿尔伯特号的主控室,Z才说出了真正的原因。
“安全条例,”Z忙着修正航线,心不在焉地说,“我还不打算为你对抗轨道防卫部队。”
尤里安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飞行手册里安全措施全章入刑,接到预警后不按规定步骤操作有可能被太空站举报为危害公共行驶安全,可以被武装收押,记入档案并罚款。罚款对尤里安不算什么,反而是登记可能导致的身份暴露更令人忧虑。他们还在火星轨道内,位于欧洲独联体的行政区,受独联体的火星轨道防卫部队管辖。
这种责任感也是太空牛仔的标准配置吗?
尤里安望着Z再度板起来的侧脸,心想,Z或许也没有看起来那么讨厌他。他在储物柜边收拾好两套EVA装备,从自己那套的口袋摸出来一包刚刚从伊万诺瓦女士那里获赠的“友谊的纪念”。
“甜菜种子,”尤里安说,他在逐渐适应Z不接受道谢的个性,并试图开发出一套自己的解决方案,“我打算把它放进育苗箱,种下去。你知道罗宋汤吗?我猜我能做出那个来。至少可以值回EM-1一日游的票价。”
“你知道怎么做?”Z反问道。他完成了航线修正,此刻已推开安全挡板,向着储物柜飞过来。尤里安仰头望着他,说:“我可以上网查——当然,我会付带宽占用费。”
“哦,上网。”Z干巴巴地重复道,“我恐怕你暂时没那个机会了。”
“什么意思?”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尤里安眨了眨眼。他总觉得主控室变暗了。
“意思是……”Z越过尤里安的头顶,锁上了减压室的密封门。随着他的动作,尤里安感觉到船身轻微的振动。那振动就像开启重力系统时一样,并不带给他危险的预感,只是征兆着船体姿态的改变。Z没有把话说完。接上他的回答的是阿尔伯特号的电子音播报。
“太阳耀斑预警,系统自我保护性关闭。倒计时:十、九、八——”
第七章
主控室的照明降低到称得上幽暗的程度,Z借着那微弱的灯光扯开储物柜的门,从里头拽出一盏小夜灯,扔给了尤里安。
超氧化锂电池供电的纯功能性小夜灯。又是一样时代感超群的产品。
“就这个,没别的了。”Z说,“一切电子设备失效,船上除了生命维持系统之外的功能全部关闭。没有能源、重力,连娱乐系统都没了。活动区域仅限于主控室。这24小时里我们就只能——飘着。”
尤里安打开小夜灯,将手掌放在灯前,借着漫反射光看清了Z的表情。他漂浮在主控室的空气中,整个人瘫成一张“大”字,看起来非常无聊。尤里安想了想,提议道:“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聊天。”
Z沉默了片刻,答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的聊天时候就是一条毒蛇。”
“不是特别致命的那种。”尤里安耸耸肩。
事实证明,一个不会聊天的人就算有了聊天的意图也不能迅速掌握聊天的技巧,就算他的聊伴是尤里安这位Z亲自盖章的花言巧语者也不行——Z在听尤里安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插嘴,一刻都安静不下来,轮到他讲了,又完全不懂得坦诚分享自己的经历与观点。当一切幽默、讽刺,和垃圾话都被用完的时候,Z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这不行。”
他转身抓住储物柜把手,翻出来他那套太空服。尤里安震惊道:“你不必——不聊天也没什么,你不必在太阳耀斑期间躲去舱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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