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因的脸色一下僵住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莱因暴躁地在主舱走来走去，“洛德已经是军|委副主席了，国委会委员，军部副国级官员！在他之上……还有谁有比他更高的职权？”
　　霍顿将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开，落到莱因的脸上。
　　莱因浑身打过一个激灵，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不可能，你再查查，再查！”
　　.
　　光线覆盖在了加林的身上。
　　这种光线没有丝毫温度，又亮又白，贴在人的皮肤上甚至有种冰冷的触感。从完全的黑暗中突然接触到光线，应该是有些刺目的，而这种感觉却令加林感到十分熟悉，就像处在一个非常安定的环境里。
　　加林抿了抿唇，极慢极慢地跨出了电梯。
　　电梯门在身后无声闭合，一道红光顺着层层合拢的门缝两侧向上滚动，顶端显示“-15”的蓝色数字突然消失，随即显示出一个荧光的倒计时：
　　【00:29:33】
　　加林在关门的同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游客时间”，这个底下基地曾经的密级一定非常之高，所有进入这里的人必然是拿着高层批文和工作证件来的，每个人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和所能去的地方都受到严格限制，小时数是不超过两位数的——实际上，应该是没有人被允许在这里连续停留超过24个小时。
　　而最普通的，被允许进入，却没有明确任务审核的，时间限制就是半小时。
　　如果半小时内仍然在此地逗留，这个基地有权利不过问任何人，将来人划为入侵者直接处死。
　　加林只回头瞥了一眼，就转过了弯，如果他看得再久一点，多停留几秒，他就会惊讶地发现，那个数字闪烁了两下，突然变成了【00:00:00】，紧接着就消失了。
　　——他可以在这个联邦和联盟之间最隐晦最核心之所任意穿行，没有任何时限能限制他的脚步，他的基因就是通行的唯一也是最高权限。
　　因为没有工具能驱逐它们的……
　　主人。
　　不祥的预感在不断扩大，仿佛空气一般渗进人的每一个毛孔里，不安得骨缝间都似乎透着寒气。
　　加林侧过头看了一眼前路，他从踏入这里的一刻起就感到一种来之莫名的不适，撇除了这里灯光和气流温差之类客观因素之外的，纯粹的直觉。
　　应该来说，踏入电梯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十分怪异。
　　——太熟悉了。
　　这整个地下基地都让人觉得太熟悉了，地上工事已经在战火中坍塌又重建，早已辨认不出从前的样子，而整个深达十五层的地下建筑却保留得完好如初，连空气净化器都还在正常运作。
　　这就像那个远古幽灵船的传说，地下的一切好像都保留了当时的场景，水泵里仍然有清水滤出，通风管道轻微作响，现在联邦已经罕见的实物文件摊开在桌上，还停留在被翻看的那一页，上面的签字只写了一半，长长而匆忙的一划之后，一支笔被扔在旁边。
　　这个场景就好像，那些消失的人随时都会回来，这里随时都会继续刚才的工程——
　　加林走过位于负十五层正中央的大厅，转入另一侧。
　　门禁在他靠过去的一瞬间自动移开，加林捏着衣袋里的金属卡愣了两秒，迈步走了进去。
　　干涸的鲜血，破碎的人体组织，全自动净化器仍然在不断运作，大型通风管道延伸到地面，成排的密封大门紧闭，已经失去了意义的代码和数字刻在门口的铭牌上，像一座座苍白而厚重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一片荒凉的废墟之上。
　　空间里没有异味，只有唯一一道实验室的大门大开，一块黑色的如同布料一般的东西垂在旁边。
　　加林屏住了呼吸，血液冲撞得他的大脑轰然作响，年轻人的胸腔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随着距离不可避免地拉近，一个声音在他头脑深处越发清晰和尖锐了起来！
　　——快走！
　　——快走！
　　——现在就转身，从这里出去，永远别回头！
　　这里的供氧是最适合人类的，空气也洁净而干燥，而加林只觉得头脑都无法思考，几乎要当场跪下来。
　　那漆黑如布料的东西终于展露了出来。
　　那是人的头发。
　　一具靠在打开的门上的尸体露了出来。
　　视野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他几乎无法分清幻觉和现实。
　　转弯后狭长的走廊犹如一条幽深的隧道，缓缓由现在延伸向漫长而漆黑的过往。破碎在无数人记忆中错乱的时空终于在多年后首尾相接，跨越了重重迷雾和斑斑血迹，最终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弧。


第36章 密匙
　　36.
　　加林在看清的同时跪了下来！
　　骨骼敲击地面的声响被降噪墙面吸收，连丝毫回音都没有穿出来。
　　“这里竟然……这里竟然……”加林仓皇回头，眼里泛起的恐惧一如十年之前，噩梦之中的画面倏然重现，清晰得一丝一毫都对的上号，就仿佛多重宇宙的设想被实践验证，他一脚踏入的是那个宣称早已被毁灭的地点！
　　心口血淋淋的旧疤被当场撕开，被强行遗忘的记忆翻涌上来，十年前加林眼睁睁看着这里被炸毁，核爆升腾的蘑菇云笼罩住视线中的一切，在飞舰升空的同时凝缩成越来越小的一个点。
　　尤拉诺斯从身后揽着小少年单薄的肩头，俯下身在他鲜红欲滴的耳畔，低声说：“你活下来了……”
　　你活下来了，也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
　　加林浑身过了一个激灵，猛地低头看了眼手环，上面所有联络信号都被屏蔽了，只有代表他目前生命体征的数值还在闪烁，这个地方就像一个隐没在夜色深处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吞没一切与外界的联系。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加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确认了一遍他的性命体征。
　　不是幻觉，他没有被致幻剂控制。
　　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只有十岁，根本不记得那么多纷杂的细节，就算潜意识里知道，也不可能构筑得这么详细。
　　——这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甚至于每一个细节，每一寸结构，都全部保留了地上工事被毁那一刻的样子。
　　——他真的回来了。
　　加林咬紧牙关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过他距离真相这么接近，好像只要他前进一步，所有疑问都会得到解答。
　　为什么51区现址附近，岩洞里安置着刻着五位科学家姓名的棺材？
　　为什么在自由之战之后，孤岛还会爆发长达十年的领土纷争？
　　正如人们所说，长河要塞上具备适宜生存条件的小行星有十颗之多，攻打孤岛真的是因为它的战略地位高吗？
　　联盟为什么突然入侵孤岛，联邦为什么要派人“销毁”所谓的实验资料？
　　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实验？
　　加林的脑子像要炸开了一样，无数的谜团一夕之间涌入他的大脑，对这个地方的恨意和回忆却使他无法思考，某种线索般的东西仿佛隐约浮出了水面，加林试图强迫自己理清思绪，却一无所获。
　　想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加林只觉得后颈莫名其妙地疼痛了起来，好像那里是一颗不可见的心脏，急促，而剧烈地跳动着。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脸，漫长走廊的尽头，瘦小而苍白的少年蜷缩在地面上，一圈一圈的男人将他围了起来……
　　“对了，我刚倒是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信件，从我的私人邮箱里来的，”霍顿转过头对莱因说，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内容很特别，我觉得有必要发给你看看。看起来像是一个第二次独立之战老兵的忏悔录。他们轮|奸了一个Omega，发生在大概十年前的孤岛，或者长河要塞附近。”
　　莱因刚要打断说不看，心里无缘由的一沉，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这种东西，每逢战乱之后总会……”
　　“不，我是说，”霍顿顿了顿，说，“我指的是，那种记录被加密封存，没有对外透露的，比如当年最后一役结束前……炸毁sw-1135科研基地的绝密行动。”
　　“你怎么确认他的真实性？”莱因抱臂站在他旁边，没有直接回答。
　　霍顿将光屏向莱因侧过去，“首先我的这个私人邮箱，服务于我十年前还未进入特调局的时候，也就是知道我这个信箱地址的人，必然是我当年的故交，起码是认识我十年以上的人。当然这个不足为信，主要是随着自白信，他还附上了一则七年前的报道。”
　　霍顿把那一串其他源流语言的资料翻译给莱因：“这不是什么档案文件，来自于一个以猎奇新闻博眼球的自媒体，媒体人在七年前被刑拘了，至今也没有放出来，他的猎奇公司也早黄了。”
　　莱因瞥了那则资料一眼。
　　共和国标准语的标题赫然写着：揭露当代联邦军队的腐朽真相，当代军神稚鹰特动队竟然这样对一个孩子……
　　“……他们写标题总是这样。”霍顿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在这篇文章发布不到一周后，这个人就被扣上‘大量贩卖非法出版物’的罪名拘捕，每一年造谣生事的自媒体和他们无事生非的新闻垃圾不计其数，但那么多人里，只有他被拘捕审讯了，罪名甚至不是造谣传谣，而是非法出版。——事实上他只在被拘捕的十年前非法出版过几百本□□书籍，还因为‘无纸化’的推进赔了本，后来就主要以造谣为业了。”
　　“而且，”霍顿补充道，“他并不是专门造军方的谣里造得最厉害的，实际上根据我们的检索结果看，他主要以传播影视明星的不实消息为主，就写了这么一篇有关军事的……”
　　“好了，把自白信说给我听听。”莱因打断他。
　　霍顿点点头：“‘我在那场爆炸后的日日夜夜中感到灵魂受到捶打，我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在那场罪恶而疯狂的犯罪中得到的所有快感，都被清醒之后的痛悔和恐惧悉数夺走。我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折磨，我仅存的良心迫使我站出来指认我，和当时在场的三十一人共同的罪恶。’”
　　霍顿看了看莱因的脸色，接着读道，“‘我首先要声明一点，我无法透露更多更详细的信息，因为那次的行动绝密，为了我和家人的安全，我也不能披露。我知道我的卑鄙换不来任何人的谅解，只是以此抒发我对那个男孩沉重的忏悔。’
　　“‘他看上去可能才十几岁，甚至可能再小一点，我们杀害了他的母亲，并且在同一个、相距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轮|奸了他。’”
　　“等等……男性？”莱因突然问。
　　一个尖锐而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疏忽而过，莱因还没来得及细想，四周的警报器突然响了起来。
　　霍顿随即从转椅上站起来，同时打开音频，AI高度拟人的声音贯穿整个会议室：“孤岛全战区戒严，东经33.45，北纬30.73，电磁脉冲爆炸，联盟陆军大校疑似被杀，联盟第一封战书下达——”
　　“——走！”莱因一箭步越过他冲向主控室，带上耳机三两下调完频，命令道，“我，莱因哈德·冯·纽伦贝格，联邦共和国空军少将，孤岛第119师师长，依照联邦实地作战遵循就近原则，我是战区附近级别最高的军事长官，现在准备接管战场——”
　　“喂喂喂喂把我先放下，”霍顿喊起来，“情报工作人员不下火线！喂喂喂！”
　　少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向身侧伸出了手，五指张开，惨白的灯光穿过他的指缝，透明的泪水慢慢顺着面颊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