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如狂
苍玦早已不耐,他抬起手,竟是在此刻对阻拦他的安昭起了杀心。今夜的他,真如一个修罗,眸中早没了情感。
安昭心知不对,忙生一计:“我抱给你!”
“……”
“你这样会吓到他的,我把孩子抱给你,好吗?”安昭见苍玦有一瞬迟疑,连忙松了手,连滚带爬地跑去里边。他扒开了草药堆,迟疑片刻,伸手抱出了一个孩子。
是那个没有名字,命不久矣的可怜孩子。
既要牺牲一个,那便只有他了。
安昭抖着手递给苍玦,心惊胆战,唯恐苍玦发现择儿。
而苍玦在接过孩子后,迟迟未动。孩子是用一件外衫包裹着的,需要掀开衣衫一角,才能看到容貌。可苍玦却突然失了这分勇气,要知道,他手中抱着的,是南栖的一条命。
是南栖用一条命换回来的孩子。
这一瞬间,他憎恨自己,也怨恨这个孩子。
怀中幼小的孩子没有一点动静,苍玦悲凉的神情晦暗不明。安昭怯怯地朝后退了一步,他庆幸自己方才对择儿下了术法,让他沉睡,否则,现下被苍玦抱在手中的,就应该是能够活下来的择儿了。
“孩子给你了,你走吧!”安昭始终是惧怕着苍玦的,他想催促对方快些离开,省得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南栖早产,孩子一开始就不行了。”
只是苍玦仿佛听不到安昭所说一般,他盯着手中的孩子许久,最后微微颤着手,终是掀开了那件外衫的一角。
——是个没有呼吸的死胎。
顿时,苍玦百感交集,心中犹如万峰倒塌,压得他不能呼吸。太痛了,每一寸身骨都被撕裂,断成千万碎片,撒入狂风中,万劫不复。
生不如死,却还活着。
“为了这一个死胎……”苍玦撕心裂肺,面上却镇静得可怕,他猛地举起孩子,咬牙道,“你就为了这一个死胎!”
为了这一个死胎,彻底离开了我……
南栖死了,不管他是凤凰还是麻雀,他都死了。
死于一场阴谋,死于他的疏忽。
他的南栖,再也回不来了。
魂飞魄散,连地府轮回都找不到。
…………
安昭被他的举动吓得连连退后,额前出了一片冷汗,他焦急地跌坐到了那堆药草前,呈一个保护的姿态,生怕苍玦也注意到择儿。幸好,现在苍玦眼中只有手中这一个孩子,未曾注意到安昭奇怪的举动。
这才使择儿“逃过一劫”。
安昭已然脱力,两腿发颤。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惊恐地看着面前即将摔死孩子的苍玦,捂住了嘴。
渐渐地,过了好久,苍玦举起的手,终究没有用力挥下。孩子依然稳妥地在他手中,没有被狠心摔到地上。
唯有苍玦的眼眶中逐渐溢满了泪水。他是不忍心,正如南栖所说,稚子无辜。苍玦缓缓地将孩子再次抱入怀中,这也是他的孩子,初来世间,多番不易。
悲痛之际,他的额头抵着孩子稚嫩的额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哭音。泪水落在孩子的面颊上,苍玦哽咽低语:“南栖……”
这就是我们的孩子。
你抱过他吗?
你有好好看他一眼吗?
这是你用自己的性命留下的孩子……
炙热的泪水烫醒了气息微弱的孩子,他稍稍地动了动。这一动,牵起了苍玦一身的希望。孩子稚嫩的小手碰到了苍玦湿漉漉的面孔,苍玦恍惚地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孩子,只见他张合着嘴巴,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啊”。
很轻很轻,唯有苍玦听到了。
就像是在用自己小小的力量,努力地同父君打个招呼。
苍玦愣怔一会儿,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枯树长出了新芽。他抱紧了这个虚弱的孩子,转身消失在原地,去了辰山。
安昭咽了口唾沫,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朝外探了探,确定苍玦已经离开后,他回到山洞中,再次扒开了草药堆。
择儿正睡得香甜。
安昭一把抱起他,什么也没带,匆匆离开了这里,逃亡般去了别处。
婆娑河,已临近晨曦。
天地万物皆已变色,南栖的肉身重塑,在凤火中重生。
痛苦,悲切,失望。
世间万苦被火燃尽,又在他心中再次生长,生根发芽,伴随着凤凰涅槃,一路前行。
风拂过耳畔,谁也不敢出声。
溯玖和灵赭静待这一刻到来,等了多年。
天际燃起一片绚丽的霞色,云卷云舒,万物归于宁静。凤凰的羽翼新生,随着一声凤鸣,烈火中的男子化身为一只巨大的火凤凰直冲天际。他翱翔于万里长空,呈现一方霸主的姿态,要将天空生生烧出一个洞来。
一道光洒落,凤羽赤红,抹一撇朱色。
翱翔于天际的凤凰终于完成了他最后的涅槃,化身为一名身着红衣的男子,缓缓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眸。历经了千辛万苦,多番波折,最终,他站在云端之上,身燃无尽凤火,神情孤傲,俯视苍生。
承恩凤凰仙灵八千年修为。
是为南栖。
第三卷·末卷 第五十一章 凤生-壹
八年后,长沂峰。
正值春日,漫山遍野都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熬过了严冬,嫩芽新生在枝头,连花骨朵的颜色都显得十分浅淡。每到清晨,绿叶上的晨露甘甜,好似花蜜般引人喜欢。
而每每这个时候,总有一个男子气急败坏地穿梭在长沂峰的绿叶丛中。
他身着一身粗布衣衫,手里拿着一本书卷,怒气冲冲地在找些什么。只见他手中书卷上,正画着一只巨大的王八,遮盖了上头规整的墨字。
“臭小子!”
随着男子的一声仰天长吼,茂密的树荫里,露出了一截衣角。
“还躲?”男子皱紧眉头,施法变出一根绳子,毫不留情地就将躲藏之人给捆了出来。
“叔父我错了!”伴随着一声求饶,一个看似七八岁大小的男孩被安昭揪着耳朵给逮着了。他生得机灵,左眼下有一颗细小的泪痣,眉清目秀,性子却十分顽皮。
安昭气不打一处来,拽着他就打了两下屁股:“我才出去几日,你就给我的医书都画了王八?!”
“我错了叔父!”这孩子正是当年南栖拼死生下的择儿,他可怜巴巴地扑到安昭怀里,扬手指了枝丫上头看热闹的麻雀,“是啾啾们叫我画的!是它们不好!”
几只麻雀:???
它们“啾啾啾”地喊道:“你放屁!明明是你自己贪玩,每次都想拖我们下水!”
好在安昭听不懂鸟语,又被择儿的撒娇给闹没了脾气。
他瞪了一眼那几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麻雀,牵住择儿的手往回走,边走边教育:“早跟你说了,好好识字好好念书,不要天天和这几只不懂事的麻雀玩耍。你看看你,都八岁了,连个原身都显不出来!一天天的就知道摸鱼摘果子,你长大了难不成还想在这里做山大王?”
“可是摸鱼摘果子很开心啊。”择儿随意地擦了擦鼻子,折了一枝花玩,理所当然道,“而且叔父你不是说了吗,我爹是麻雀,那我的原身肯定也是麻雀啊。”
安昭板着脸,觉得小孩子真不好教。
况且,安昭也一直没有告诉择儿他的父君是天界龙君。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龙和麻雀的孩子稀奇,才有着不显原身的问题。择儿今年八岁,虽有内丹,却左右看着好似一个凡人的孩子……
安昭思虑着,也担心着。
倒是择儿,欢快地把花枝递给安昭:“叔父,你抱着我走吧。”
“不要,你又长高了,好重。”安昭拒绝了他。
“唔……叔父,那我们今晚吃什么?”择儿早就习惯了安昭的态度,心不在焉地换了一个话题。
“今晚你得自己吃,我一会儿就要走。”安昭叹了口气道。
“啊?”择儿止了脚步,哭丧着脸,“叔父你才回来又要走?择儿一个人好寂寞的呀!”
“你哪寂寞了,天天跟着几只麻雀鬼混,连我给你布置的作业都没做。”安昭说是这么说,但人也已经蹲下来,与择儿平视,无奈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爹爹这么多年都不来接你,我担心他出事了,所以要帮你找找他。”
择儿垂下了脑袋,自打他有记忆起,叔父就一直在帮他找爹爹。
并且,叔父怕爹爹找不到他们,还带着他搬来了长沂峰居住。
择儿也是搬来后才听山里的麻雀们说起,原来长沂峰这里是有一个屏障的,后面不知怎么的,就在一个雨夜里消失了。
但好歹是个地杰人灵之处,也鲜少有猛兽出没,再加上安昭时不时地要出远门,他不放心择儿一个人在这里,就在长沂峰周遭布置了许多陷阱,让那些野兽无法轻易地进来。
幸亏择儿在这方面还算是听话,一直以来都在长沂峰内活动,从未踏出过一步。
两人走了没多久,就回到了平日里住的地方,择儿老远便见到里头放着好些红果子。
“哇!”择儿咽了口唾沫,跑过去捡起一个就吃。
吃着吃着便对安昭道:“叔父,昨日有只老麻雀说我像泥鳅。”
安昭:“什么乱七八糟的?”
“它说我长得很像以前在这里住过的一条泥鳅。”择儿笑着问,“我会不会其实不是一只麻雀,而是一条泥鳅啊!”
“……哪有泥鳅长你这么好看的?”安昭点了点他的脑袋,“我就说了这山里的麻雀都喜欢胡言乱语。”他啧声,南栖以前住的都是什么破地方。
“唔。”择儿脚尖踢了踢地上的泥。
外头忽然跑进来两只人参精,急急地围着他,想问他好不好吃,但碍于它们不会说话,便只好跳来跳去地引起择儿的注意。
这两只人参精自打择儿一来长沂峰,便黏上了他。
择儿见了,几口咬完一个果子,便和两只人参精抱着滚成一团玩耍,很是开心。
安昭看着这无忧无虑的孩子,心情渐渐地放松不少。
但安昭也是绝望的,择儿再不济,也有天界上仙的一半血统。一个上仙的孩子,如今被他养成这副德行,天天不是和麻雀们翻山越岭摘果子,就是跟着这两只人参精在泥堆里打滚,去溪水里摸小鱼。
他搓了把脸:“唉……”
养孩子真的累,放养会担心,不放养又怕把他养得太过拘束。
如果南栖能早点来接孩子就好了。
安昭其实是有想过的,南栖这么多年没回来接孩子,会不会是死了?只是这个想法太过恐怖,安昭一时之间不能接受。他毕竟是个小妖,人脉不广,想去天界琅弈阁打探南栖的消息,着实是有些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