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花道
“会的……当然会。”
晚上,美和子十分高兴,煮了些清酒。花道之前告诉她,我因为学校的安排去了外地,她还为此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刮了胡子,把全身上下打理了一番,走进屋时,花道正在huáng澄澄的烛光下笨拙地捉着针线,想把我制服胸前那颗扣子fèng回去。
“哎呀,烦死了!怎么这么难弄!”
地炉烧得很旺,他脱了一件衣服,还是大汗淋漓了。我在他身边坐下来:“fèng它gān什么,这原本是已经丢失了的东西。”
“那怎么行!”花道有些生气,很认真地说,“第二颗扣子,是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扔掉。这颗扣子,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要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你怎么能把心给丢了呢!”他抿着嘴,继续执着地同针线做斗争。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嘭的一声巨响,火光腾空而起,吞噬了一切目所能及的景象。无数战斗机轰鸣而来,机翼上两团刺目的日头。它们的尾气割裂了灰huáng的天空,纵横jiāo织成无边无际的网,怒号着,嘶吼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雹子般的黑色固体从天而降,黑压压一片刺破了虹膜,它们砸出了脑浆砸出了肠子砸出了ròu和血,斧头似的坦克哒哒碾过,将这一切碾成尸山喷溅着炙热腥臭的血浆……我猛然坐起身。
花道在一旁不安分地动了一下,咕哝一声,继续睡得香甜。我爱怜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走出院子。一阵刺骨的凉风chuī来,我打了个寒战,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它。透过暗夜中的树影,那西方的天空,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破壳而出。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课,独自一人坐在那条长长的山道上,一动不动地待了整个上午。
沙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转眼间,花道就坐在了我身旁。
“呐,这个。”他从胸前的衣襟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塞进我手中。沉甸甸的,一掂就哗哗直响。袋口用细绳仔细地绑好,拉开来,才发现里面全是钱币,有几角的,几元的,有新的,旧的,还有几张折得皱巴巴的纸币。
花道见我惊愕的神qíng,脸一下子就红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只有这么多啦,我还找大楠他们借了一些……因为这两个月都在那边等你,所以没有gān活,砍不到柴,有些拮据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见我不说话,他赶紧又说:“没关系,我有一担水果,明天要挑到集市上去卖,到时候就有钱啦。你先忍一下,以后千万不要再偷别人的东西了,丢了东西的人,也会难过吧,你……”
“别说了!”哗啦一声,布袋掉到地上,我用尽全身力气搂住了花道,将那颗红彤彤的脑袋死死按进怀里,“别说了,别说了……花道……”
好傻啊,花道,你真傻,我该拿这样的你,怎么办呢。
【6】
1931年9月2日,日军在京都西郊的岚山脚下、一片凄凄的荒糙坡上枪杀了抗日救国会的十名中国留学生。
9月18日傍晚,驻扎在中方北大营和沈阳城的关东军第十一师兵分南北两路,向中国军队驻地北大营进攻。南军为山田源夫所指挥的第三旅第十三团,北军为流川枫所指挥的第二旅。东北军第七旅不顾少帅做出的不抵抗命令,奋勇杀敌,终因敌军偷袭过于突然、防备不及而溃败。
9月19日,日军先后攻占奉天等南满铁路、安奉铁路沿线十八座城镇。长chūn地区的东北军自发反击,战斗持续到次日,长chūn沦陷。
9月20日,于九一八事变当夜违抗少帅不抵抗命令的两名国民党将领被撤职关押,留待查办。
9月21日,东北边防军驻吉林省副司令长官率部投敌,吉林沦陷。
10月1日,东北军黑龙江镇守使投敌,奉日军命令派出三个团进攻齐齐哈尔,至11月18日,黑龙江主要城镇沦陷。
12月17日,北平、天津、上海、济南、安徽等地赴南京请愿要求抗日的学生代表,同南京学生共3万余人联合举行示威游行,遭国民党军警血腥镇压。当场30余人被杀害,100余人受伤,100余人被捕。一名遭乱枪she死的学生代表,事后被证实是其中一位被撤职关押的国民党将领林忠烈的爱女,名叫林适雯,生前是北京大学学生会主席。
1932年1月3日,驻锦州的东北军第12、20旅和骑兵第3旅奉命撤退至河北滦东地区和热河,锦州沦陷。
……1932年1月15日,京都落雪了。洁白的雪花从天而降,似乎能洗脱人们所犯下的一切罪行。灰色的街景同清淡的远山,一并都隐在扑腾而起的白色雾霭中了。影影绰绰的是街边酒屋的灯火,几袂红底白樱的衣袖闪过,一行年轻的舞女在妈妈的带领下,打着纸伞,拎着鼓和器乐,低头慢慢地走过去。
我坐在邮政局对面的屋檐下,默默抽着一根早已被雪水打湿的烟。我硬邦邦的短发已经结了一层冰渣,手足被冻得紫胀,仿佛已经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我却浑然不觉得冷。偶尔一两个路人好奇地打量我,大概是疑惑我为何一动不动地坐了那么久,连手中的烟熄灭了也无知觉。
我胸前的衣袋里装着一封信,就像过去三年中接到的所有信那样轻巧、整洁。然而这回,落款的署名却变了。
寄信人在结尾写道:
“段生哥,我从没有见过像雯姐这样坚qiáng的人。你和林伯的事qíng发生以后,她没有流过一滴泪。然而在她浓烈的激亢之下的,也许是比谁都刻骨的悲恸罢,想要藉着这股对自由至死不渝的追寻,去解脱自己的创伤。段生哥,如果你还平安,捎封信吧,或者回来看看这个地方,看看雯姐,因为她直到最后,都挂念着你。
益华。”
我觉得眼睛很痛,用手一抹,原来是一颗凝结在内眼角的冰粒。风一chuī,它就不见了。
我想起六年前,我十六岁,适雯十五岁。北平的天灰蒙蒙的,糙却很绿,一只鸽子扑簌簌地飞起来,掠过头顶的天空,消失在不远处的林中。
那时她穿着一件雪白的宽袖圆摆上衣,yīn丹士林布裙,黑色搭扣绣花布鞋,两根又粗又亮的麻花辫搭在胸前,年轻的面庞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在糙丛间捧着一本英文的诗集,神qíng专注而激动。我是个腼腆的小战士,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拉过,一跟她说话就结巴,脸也黑里透红。
“你真是目无军纪,上次才被关了禁闭吧,又趁着放哨跑来这里,你就不怕被组织严惩?”
“谁,谁说的!我这是冒,冒着生命的危险打入敌人内部!为中央及时掌握地方动态、保护党组织安全做重大贡献!那可是,可是要受到表彰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傻样儿。”
她又说:“我看你根本就是意志不坚定,动摇了立场,站错了队伍。红军也不需要你这种两面倒的软柿子,gān脆来我爸的部队,我给你说说好话,没准儿还能当个警卫员。”
“胡,胡说!我可丢不起这个脸。谁,谁不知道你们国民党空有一身好行头,那武器是一水儿的进口货,轮到上战场拼真本事,得,全狗熊了,法兰西坦克比不上拉货的驴车,德国毛瑟手枪赶不上自己造的鸟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