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
我抓起衣服飞快地穿好,下楼径直向门外走去,被刘妈一个箭步拦在门口。父亲坐在沙发上,母亲和表妹也都在,两个女人的表qíng都有些惶恐。父亲厉声说:“畜生,还想出去找死!今天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准去!”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等待佣人准备早餐。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的日子,一大早城门就被怒涛般汹涌澎湃的群众撞开,成千上万学生吸取了七天前游行的经验,确定了路线和行动策略,在严密的组织下向天桥进军。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倾盆而下,父亲悠闲地看着报纸,收音机里播报着游行示威和镇压运动的最新qíng况。我竖着耳朵倾听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声中,我听见了,听见压抑近百年的奴隶在咆哮:“打倒汉jian!”“反对一切伪组织!”“收复东北失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嘎吱嘎吱,收音机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像夹带着杂音的机器,若隐若现的:
“bào动的群众……天桥集合……又浩浩dàngdàng开赴正阳门……外jiāo大楼……反对冀察政务委员会……”
“政府已经动用全城军警……两个团的武装军队……鸣枪阻止……”
“市民聚集一万多人……市民大会通过,反对六项主张……”
“……日军……正阳门……吱吱……嘎……”
父亲皱了皱眉,伸出手把收音机啪的一声关上。这下便只剩无边无际的雨声,连呐喊都消隐。
第二天中午,父亲照例坐在沙发上看新送来的邮报。我瞥见头版头条上印着几个油墨大字:冀察政务委员会延期成立。父亲看完一面,又翻过去看另一面。过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喷嚏,低头揉了揉鼻子,把眼镜取下来用手帕仔细地擦了一遍,擦完觉得不够,又擦一遍。等到重新戴上,铮亮的玻璃反光闪了闪,将他镜片后的眼睛染得模糊不清。
父亲端起杯子,喝茶的时候漏了些出来,在绸锦的长衫上溅出几滴圆斑。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把报纸折了几折,扔进壁炉里,上楼去了。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同我们一起吃饭。
又过了几天,学校终于复课,坐在一群叽叽喳喳的狐朋狗友身旁,我这才听说东北军一三一师师长樱木花道少将死了。十二月十六日傍晚,驻北平的日本军队架起成排机关枪,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和群众扫she。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遭到身为国民党军官的樱木花道带领部队武装对抗,在正阳门jiāo火,双方都折了些人马。据说那时红发军官大概是犯了老毛病,带着部下去酒馆喝酒,喝醉了脑袋一热,听说鬼子血腥镇压游行运动,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了。
我问越野宏明:“然后呢,他在混乱中被日本人打死了?”
“哪儿能啊,谁不知道东北军的樱木花道一旦打起来,能赶上猫的九条命,怎么着都打不死。我听人说,这事发生后,他少将的位置怕是不能坐了,就等着上面处分。结果处分命令没来得及下达,他当天晚上居然被人暗杀在驻北平临时司令部府邸的书房里,中了好几枪,死后房子还被人放了把火,烧得连尸首都快认不出来。”
“凶手呢?”
“跑了,抓不到了,连个影儿都查不出,肯定是不小的来头。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北平别的不多,多的是将军参谋长什么的,死了一个也没啥。”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什么,问:“水户洋平呢,他怎么样了?”
越野宏明皱眉想了想,终于想起来:“樱木花道的那个好兄弟啊,这件事发生前的几天,他被少将派去延安做汇报,大约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下课铃一响,我收拾书包走了。这两天一直yīn雨连绵,我走在雨中没有打伞,之前也没让司机接我。我的头发全被打湿,软趴趴贴在额前,对于这个世界,我连唯一抗争的权利都失去了。这雨不大,可是淅沥的水声一阵一阵涌上来,涌进我的眼中耳中鼻中口中,又凉又湿又滑,像一条条冰冷的蛇。我就要被它们吃了,就要被它们掏空五脏六腑、吸完血、啃光骨,只剩一张瘪瘪的皮囊……那天晚上,我又跟父亲去广和楼听戏,仍然是当红名角儿藤真健司的班底。这一回没有武夫们嘈杂的吵闹声,父亲大概能过一把好瘾罢。
这出戏是十分受捧的霸王别姬。演到第三场,虞姬一亮相,台下鸦雀无声。他又扑了粉、描了上翘的眼角眉梢,像个漂亮而又风qíng万种的女人。在戏台子上,他是霸王的爱妃,是绝代的佳人,是爱qíng与勇气并重的女中豪杰。脱了凤冠霞帔,他也不过是个青年男子,有qíngyù,有私心,有普通男人平凡的愿望,想找个人,能被自己爱,能被自己抱在怀里实实在在地触摸。
这幕戏的高cháo来了。京胡嘎的一声奏响了夜深沉,咿咿呀呀的,一声比一声悲。虞姬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面起gān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通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他轻盈地开始舞剑,霸王开怀大笑。他又唱:“且听军qíng报如何。”
戏台上的他就像一场梦,同那人一样。
剧末了,虞姬同霸王帐外离别,虞姬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项羽白:“哇呀呀!”虞姬向项羽索剑,项羽摇手不与。虞姬白:“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项羽白:“待孤听来!”虞姬拔项羽佩剑,白:“罢!”那雪亮的剑刃作势就要往脖子上抹。
我的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不知为什么,我总预感到这一抹下去,只怕藤老板就真的一命归西了。剑与皮肤接触的一刹那,我恨不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对他喊:好好活着!忘了他!
当!佩剑掉落,虞姬慢慢倒在地上。虞姬死了,但他没死,他还活着,只有活着,他才能记着那个人,也只有活着,他才能忘了那个人。我看见他闭上的眼里流出一滴泪,这戏里戏外,真真假假的,有谁能说清。
项羽见爱人死了,大叫一声:“哎呀!”唱:“一见泪双倾,泪双倾,好不叫人箭穿心。俺今空有拔山力,不能保护一妇人,一妇人!”接着白:“来!搭了下去!”四宫女扶虞姬同下,四蓝龙套自两边分上。项羽白:“带马迎敌!”说完上马,四蓝龙套引项羽同下。幕落。
戏演完了,台下叫好声雷动。灯光影绰的茶楼里,人们似乎已经忘却了这动乱的岁月,忘却了国家正被迫害着、被侵略着,将要沦陷在列qiáng的铁蹄下。我感到脸上有点湿,伸手抹了抹,全是泪。我从来没哭过,这是第一次。我偏头看了眼父亲,他的头垂着,也是泪流满面。
那晚躺在chuáng上,我突然有点想笑。谁能料到那个天生异相的、嚣张的红发将军会是这种死法呢。第一次见他,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死。这么纯粹的人,不该生在乱世,他若不死,就只有遭玷污,被这龌龊的世界。然而我以为他会死在战场上,死在马背上,高举着刺刀,大吼着冲啊,直到最后一刻也不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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