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
他就这么死了,还真是窝囊,他要是九泉之下听说自己是这么个死法,一定会骂娘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想错了。因为十二月的月底,突然传出个惊人的消息。日本关东军驻北平第二军参谋长流川枫中将的宅邸也被一场大火吞噬,等到好不容易灭了火,官兵们在卧室大chuáng上发现两具尸体,都是独臂的男人,一个是他们的中将,一个是本该在十六日便已经死去的东北军一三一师师长,他被铁链锁在chuáng头,两腿的膝盖骨都废了。他的头发那么红,即使被烧焦了,也红得耀眼,就像活着一样。
两人jiāo缠地搂着,一人胯下的xing器塞在另一人的身体里,一人手中磨得锋利的汤匙cha在另一人的心脏中。中将左臂的断口甚至还没有完全愈合,他用仅剩的一只胳膊死死抱住红发军官,抱得那么紧,怎么也分不开。
失火原因很快就找到了,流川中将剩着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伸腿踢翻了chuáng头用来渲染qíng调的、红红的蜡烛。
这回他是真的死了吧,直到死,也没等回来自己的爱人。
哈,还是挺窝囊的,我笑出声,抹去眼角湿乎乎的咸水。这就是无常的世事。
那天晚上,哥坐在轮椅中,看着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的腿就快好了,好了以后,他又能潇洒地满北平四处晃dàng。他一动不动,英俊的侧脸在火光照耀下闪着五彩斑斓的暗影。我对他说:“哥,想哭就哭出来吧。”他没说话,也没有哭。
父亲从楼上走下来,这两天他一直督使下人打点行李,也好早日去投奔法兰西的弟弟。他疲惫地在沙发上坐下,捶了捶腿,捂嘴咳了几声。哥转过脸,平静温和地看着这个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说:“父亲,您的病总是不好么,要多注意身体。”
父亲呆呆地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直到那天深夜,我才听见隔壁大哥压抑的哭声。
民国二十五年七月七日,日军向宛平县城和卢沟桥开pào,七月八日早晨,日军包围了宛平县城,向卢沟桥中国驻军发起进攻。二十九军官兵奋起抗战,沉重地打击了日本侵略者。一位战士手持大刀,接连砍死日军十三人,自己也壮烈殉国。他的名字后来被人提起,叫水户洋平,原东北军一三一师副师长。他死后成为烈士,朴素的墓碑上只有这么一句话:
“儿女qíng长的琐事,就在无人的夜里互相分担一下吧,天一亮,穿上军装,该咋样还得咋样。”
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从此遁入日伪统治的八年黑暗岁月。
那一年,我即将满十九岁。我坐在法兰西美丽的安锡湖畔,耐心钓着一条怎么也钓不上来的鱼。哥在巴黎大学读商,成绩很好,而我不再画画,一门心思攻读医学学士,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再描绘什么。我画过两个人,一个是我梦里的qíng人,一个是陪我终老的爱人。
男人一辈子可能爱上许多次,然而最美最痛的只有一次,它的无疾而终让少年长成男人。最淡最久的也只有一次,它的蜿蜒流淌陪伴男人直到白发苍苍。
那幅始终没能帮泽老师送到的画,把它压在箱底,就那么封着吧。
身后传来柔软的脚步声,表妹——也许该称她为小晴——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她长高了些,丰满了,也更漂亮了。她觅着我的视线遥望湖岸另一边青灰色的山脉,轻声说:“阿彰,我啊,有时总觉得你不像生活在这个动dàng时代的人。那么云淡风轻的,仿佛什么也不在乎。”
我笑了:“我怎么会什么都不在乎呢,我在乎过许多东西……现在我最在乎的是你。”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金丝绒小盒子,里面嵌着两枚戒指:“订婚吧,小晴,毕了业咱们就结婚,过一辈子。”
她愣了好半天,终于捂住嘴轻声哭了,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家走去。
在这个时代,即使曾经失去过赖以生存的根jīng,也要在黑暗中奋力绽放出美丽的花,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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