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清秋
她一气说完,眉宇间磊落昂然。
沈佑棠还跪在地上,心如擂鼓。他本也是极聪明的人,将此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拱手道:“卫将军治军多年,心思缜密,他既要往卫郡,军中之事必会安排妥当,殿下不若先持帅印虎符快马回京,待陛下龙心圣裁再赶往西陲。”
周牧白将匕首掷在桌上,修长的手指从虎符背纹上抚过,累累伤痕般的触感,让人不禁想起沙场上峥嵘喋血的岁月。
“你起来吧。”周牧白托着他手肘,随口问:“从允州到瑞京,再从瑞京到暨郡,须得多少时日?”
沈佑棠明白她言语中的意思,低下头涩然道:“至少四五十日。”
“从允州直接往铳州呢?”
“快马十七八日可到。”沈佑棠站在她身旁,不甘的道:“可是殿下,你这般往复,实在太冒险!总会有别的法子可想,还求你三思!”
铜鼎小熏炉里的香块儿已经燃尽了,时辰早,屋里没掌灯,闭合了窗户便有几分暗沉沉的。
俩人沉默着枯坐了片刻,周牧白道:“这般罢。你持帅印虎符,带一队侍卫,赶回京中面圣,将此间事情分说明白。孤王带沈岚和王府十二亲卫,往暨郡督军掠阵。”
沈佑棠略想一想,这已是无法之中最好的法子,便也躬身领命。
“卫瑾鹏此次擅离职守,抗旨不尊,说不得是要杀头的重罪。劝已是劝不得了,你回京后留心看陛下的意思,若有可能,看能否救一救他妻儿老小。卫家满门忠烈,皇嫂尸骨未寒,陛下……总不至于要抄家灭族。”
沈佑棠听她说得戚然寒凉,也不知是为着卫将军,还是为着圣心难测。
刚要转出门去,睿亲王又叫住了他,他在门前停驻,听得睿亲王长长一叹,柔软了声线道:“再去趟王府,替我看看王妃,与她说,年节我没法子回去了,让她好生照顾自己,也照顾政儿和婳儿。莫要担忧,过些时日我定会安然回去。”
沈佑棠站在门边,深深一揖。抬头看到睿亲王长身玉立在花厅那副字画边上,眼中一片烟波浩渺。
允州往京城的路并不好走,山路坎坷崎岖,有些地方甚至没通官道,得人牵着马匹走。
沈佑棠带着一队侍卫尽全力往瑞京赶,待到城门在望,也已是小年(下)了。
半空中下起雾蒙蒙的雨,冰冷的打在脸面上,冻得人哆嗦。幸而天色未晚,他不敢淹留,一行人匆匆赶到宫门外,验过腰牌,沈佑棠将侍卫们都留在北门外头,自身往深宫求请面圣。
宫里刚散了朝,周牧宸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
窗格外的吊枝金馥兰都覆了层白霜,冬雨滴滴答答的从翘檐上滑落下来,滴水成冰似的。曲斌站在窗台边,陪皇帝说了一会子话,耳朵都冻红了。正要告退呢,全敬安便尖细着嗓子回禀,沈佑棠沈大人求见陛下。
睿亲王远在允州,王府副典军却跑回了京里,这事实在有点蹊跷。曲斌脚步一顿,转回头看皇上。
周牧宸拢着眉,将手中折子随手一掷,凉凉的道:“传。”
语音极简。
曲斌微欠了欠身,问道:“微臣先回避则个?”
周牧宸觑笑:“回避了朕还要招你来再说一遍?”
曲斌后退一步,站到丹墀外,也陪着笑了笑。
沈佑棠双手捧着一只木匣子进来,看他一身狼狈,衣角上还有被雨水溅湿的泥浆。显是都没回府换过衣裳,直奔了进宫来的。
事情并不复杂,背后却不简单。卫瑾鹏挂印的起因,陈旭送讯的经过,周牧白选择的结果。
沈佑棠口齿清晰,将事儿泾渭分明的罗列出来。周牧宸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到最后,拧成了一个死结。
伴君如伴虎,这句老话真是颠扑不破千古不移。沈佑棠把头压得深深的,大气都不敢喘。
周牧宸眸光晦暗,沉如深海,许久方抬了抬手。曲斌上前接过那只木匣子,摆在丹溪龙案上。
匣子的锁扣已经撬坏了,空荡荡的挂着,周牧宸启开木盖,半枚铜制虎符静默的躺在匣中,像失了爪牙一般。
他忽然动了气,捉起木匣子狠狠的掷了出去。沈佑棠听到风声在耳,不敢避让,反而挺直了背脊,木匣子飞过来,正砸在眼角上,划出一线血丝,脸侧立即肿了起来。
周牧宸沉声喝道:“滚出去。”
沈佑棠匍匐在地,行了君臣大礼,徐徐退出了御书房。
冬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空中却没露出阳光,漫天沉云乌墨泼染,将宫廷殿宇压抑得又冷又浊。
周牧宸赤红着眼睛喘了口气。曲斌走到门边,低声说了几句,不一会全敬安捧来一盏六安茶,茶汤清澈,绿嫩明亮。
曲斌接过茶,奉到皇帝手边,并不深劝,只垂手侍立。
过了会,周牧宸缓缓的叹了一声,白雾茫茫散在眼前,与茶香勾芡着,便成了人间烟火。
“安亲王在西陲统理与荼族的互市贸易,卫瑾鹏必是知道的。同样是朝廷亲王,你说,卫瑾鹏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千里迢迢的让人将虎符送去给睿亲王?路上若有个闪失,二十万大军,岂不成了笑话。”
曲斌拢着双手抬起眼来,“一则文亲王年纪太轻,没经过战事,即便持了虎符,军中若出个事,恐也难服众的。睿亲王曾领过兵,这么多场战事,她身先士卒,玄翼军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周牧宸漠然相问:“二则呢?”
“二则……”
见他犹豫,周牧宸冷冷一哂,替他续道:“二则卫瑾鹏与周牧白曾同领赤翼军两年,他知道她的能力,也信得过她。”说着起身步下白玉石阶,走到木匣子旁,半枚金字虎符已跌在匣子外,他定定的看了一会,语音冰冷而寂寥:“他信得过睿亲王,却信不过朕。”
曲斌心下怔忪,他很想问,陛下,你又何曾信得过为你出生入死的卫将军。莫说卫将军,便是多次在乱军之中救你于危难的睿亲王,你也不曾全权相信吧。
推己及人,今日你能站在这御书房说,与我说这许多推心置腹的话,并不是因为我从小与你一同长大,而是因为我手中并无实权,高官厚禄,离我都还远。有一天若我也站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陛下,你可还能记得今日与你发小伴读的一席话。
曲斌收拾了心情,上前拾起虎符放回木匣之中,双手捧着,呈至齐眉。
周牧宸接到手里,声音已恢复了波澜不惊:“召两位丞相和兵部尚书来见朕。”
曲斌心知他是要与重臣商议派谁往西陲接替之事,拱手领命,并不即走,看皇帝还有何吩咐。
周牧宸展开手心,看着匣子里的金字虎符,淡淡道:“你说,睿亲王……”声音停顿了许久,直到曲斌都以为他不会说下去了,才又开了尊口:“可忠心?”
曲斌心中一凛,再三斟酌,方答道:“睿亲王殿下对我朝自然是忠心耿耿,否则她也不会在这时候做出这样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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