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直女
晚饭的话,她一向不在学校吃,除了妈妈林爱玲有事提前对她说,否则她一定会留到晚饭后的两个自习后回家再吃。
去掉预备铃,有二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林牧起身,双腿有些发软,像踩了一天的棉花,身子僵硬作响,脖子也有些难受,歪歪脑袋转了一圈,扶着桌子走出教室门。
从教学楼绕到操场还有两栋小楼,不知作何用处,小楼边上是从来不开做摆设的图书馆,有条小路将这三座没有用的楼串在一起,那条路串起了它们就绕到了后面迎着食堂和操场分成好几条路。
这条路上人不多但也不少,搞对象的喜欢在这里星星月亮地唧唧歪歪,有心事的,比如林牧,就沿着这条路踱步,脚步放缓像是怕惊扰到路边的虫子似的,竟然也走到了操场边上。
操场边上的这圈路上人不多,因为没有路灯,乌漆麻黑也臭烘烘的,少有人光顾,林牧心事重重,没注意自己怎么走,在这圈路上停下,透过一圈并不有用的围栏,看见了一个人砰砰地拍着篮球,一转身,啪——撞到篮板弹了回来,那个人转过身,林牧看见她的脸。
季舟白捡起了球,再重复拍来拍去,一点儿也没感觉厌倦。
她真的在这里练习篮球。
林牧隔着围栏看季舟白,心里升起许多放飞的气球。她羡慕季舟白可以不顾一切潇洒自由,说打篮球就翘了一整天的课打篮球,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想要完成的目标,想要达成的托付——林牧发觉她太过羡慕季舟白,以至于看季舟白其人,也好像散着自由的光辉。
她趴在围栏上看季舟白瞎扔,看着看着,季舟白不知怎么就注意到了她,篮球扔下,它慢慢地滚到一边,季舟白走过来:“看什么看?”
“……我只是路过。”林牧不能承认她在欣赏季舟白的身姿。
季舟白会说她是个变态,而且,说出来连自己都不太能相信。季舟白是全班学习最差的学生,无论如何也不该成为她心中的目标。
“你投一个?”季舟白低头,“球呢?”
林牧直起身子注视:“在你后面。”
季舟白捡起球,扔在围栏角落。
“进来。”隔着围栏说话不舒服,季舟白感觉自己像在笼子里。一层一层栏杆后,林牧潇洒快活地来探监。
林牧听话地走到一边准备绕进去。
“别,不高,你跳进来。”季舟白欠身,林牧顿了顿,低头打量围栏,围栏半人高,到南边和墙连成一片。
“不能横跨围栏。”林牧指了指南墙的标牌。
“我怎么看不见,天这么黑,你进来。”季舟白招呼着,仿佛在蛊惑林牧犯罪,脸上还带着笑容。
迟疑一下,林牧慢慢抬腿,跨过围栏。
季舟白故意道:“哇领导!这儿有人跨围栏!”
林牧急得便要立马把另一条腿跨过来,但围栏说矮也不矮,她踉跄了一下,跌进操场。
季舟白扶了一下:“你也太没出息了。”
手肘垫在季舟白手心,林牧站稳,明知季舟白在故意吓唬她,可还是左右环顾一番,紧绷神经,寻寻觅觅,没见领导,才松了一口气。
☆、她不坏
季舟白不像男生,走着走着内裤卡裆了就原地一投篮。她在篮筐底下握着球凝望了半晌,才把球扔出去,球进,掉进她手里,她再扔给林牧。
林牧迟疑着扔了一下,篮球嗖嗖嗖地滚出去了。
“……烦死了,你去追!”季舟白使唤着林牧追篮球,等林牧好不容易追回篮球来,她再扔出去,再使唤林牧追回来。
来回三四趟,林牧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把球给她,任劳任怨也不生气,只是因为跑得太凶,脸红红的。
“你干嘛不生气?要我是你,我就把篮球砸季舟白脸上。”季舟白也不好意思再说林牧虚伪,只是觉得她太窝囊,但仍旧有改造余地,“你是什么大圣人?”
“我不是不生气。”林牧还是在喘,她除了课间操之外少有运动,身体有些瘦弱,不像季舟白,“我只是,会存起来,等不忙的时候……”
“你有毛病吧?”
谁晓得林牧是个什么生物?生气还能攒起来?不气则已,一气惊人?
她若是每天招惹林牧,每天积攒一点生气,等林牧彻底生气的时候给她攒个大招?
林牧没吭声,这会儿气喘匀了,身子也挺直,季舟白和她在操场里,两个人你一个我一个地投球。
两人来回,渐渐形成默契,季舟白总是能投进去,林牧总是在追球。
林牧的不安,季舟白能看出来,但是她也没闲到主动和林牧谈心。这次追了个球,林牧终于扔进去,季舟白接球:“行了,快上课了。”
仿佛是响应她的话,预备铃响了,林牧心底一慌。她没看表,竟然不知道时间刷刷地过去了,抬腿又迈出围栏,已经不是第一次,二次作案已经没什么心理负担,她刚出去,季舟白就跳了出来。
“行吧,你闲着没事也不会找我扯淡。”季舟白拍拍衣服下摆,又捧着篮球,“你有什么事儿就说,反正我也听不见。”
“我也没——”林牧和季舟白并排往教学楼走,她本打算跑的,但季舟白陪她出来了,她自己跑开,把季舟白独自扔下并不好,于是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完毕,又说了叫家长的事情。
“你很怕叫家长啊。”季舟白戳她肩膀,戳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好玩,又戳了一下,把她戳得往旁边一歪,几乎要跌进花丛里去,“哎呀你是林妹妹?”
林牧没说话,沉浸在叫家长的关键词中,像泡在又臭又涩的大缸里,浑身上下都是不堪和羞耻的字眼,然而分明什么都没做,就要受到叫家长之刑,她在不甘和不堪之间两难摇摆,最后被夹击,沉沉叹息一声。
季舟白不说话了,两人已经走到了教学楼。
“我干嘛帮你啊?”季舟白拉着林牧求问,林牧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她突然在说些什么。
上楼的脚步声显得细碎而拖沓,季舟白在前,林牧在后,等到了教室门口,季舟白在后门看见今天也是没有老师来看的一个自习,便将林牧推进去,自己转身走了。
她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不叫个事儿,但是林牧都快哭了。季舟白发觉林牧的眼泪相当多,像是脑子里堵着一脑壳的泪,需要的时候拧开水龙头,眼泪哗哗就出来了。好几次都是这样,但是这次林牧就憋住了没哭,一路红着眼,大禹治水也要疏导,这次非得堵住,于是她感觉“叫家长”这件事在林牧这里是个禁区。
帮她呢,师出无名。
季舟白不想让人反复欠自己人情,到时候又纠葛不清。林牧已经很烦了,现在来看就更烦了,仗着自己对她有点儿好奇心居然主动找过来。尽管被人关注的感觉她已经完全熟知并乐在其中,但关注她的眼神里,有一处是来自陌生且三观不合的一个人。她并不清楚这个人关注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然而她还是进了老师办公室。
非但进去了,还向老师说了六班和十班打赌的事情,搬出了班级荣誉的大锅盖,又几近夸赞地将李小川吹上了天,再撒谎举例表达是她威逼利诱林牧求情的,最后以班长的名义,申请给李小川体委的名额。
这回班主任心中的火焰稍微减弱:“李小川讨好林牧,你不知道?”
他像个八卦记者一样打听这三人的消息。
“关我什么事。”季舟白一如往常,又突然意识到,班主任可能误会了什么,话头一转,“哦——您说那个啊,不是您想那样,是我爷爷说想让我好好学习么……我就威胁林牧给我补课来着,李小川是我跟班嘛,他哪有那贼心,而且,林牧和我们也不是一路人……”
班主任若有所思,季舟白及时补充:“而且我和李小川也不是您想的那关系,您管太宽啦。”
“啊呀,那我今天好一顿骂人家呢……都是你!你个小祸根。”班主任指着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了一顿,“那把林牧叫过来吧。”
“我不叫,我懒得和她说话。”季舟白抱着胳膊搓搓手臂,“行啦老班,十班要输了我就嫁出去啦。”
“学习不成,打篮球总不能输吧?”班主任摆摆手,“体委体委,知道了,明天上课我跟班里同学说一下。要是输了就给他撤了。”
季舟白嘻嘻一笑,拿了班主任的保温杯去打了水,献殷勤地递上来。
班主任吹开茶梗子:“什么意思了?大尾巴露出来了?有什么居心快说。”
“咱班的水平不行,能不能借自习时间……”
“不行。”班主任断然回绝。
“借自习时间给大家讲讲基础……”季舟白说出来都觉得自己虚伪。
班主任几乎不能相信,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自己想想,让季舟白出去叫林牧,等林牧来,他才琢磨着季舟白这份学习的心是真是假,不管真假,他得关心起来。
以前他总是在班里做动员,发动全班同学学习,奈何扶不上墙就是扶不上,他向各个任课老师求情自习时也来讲课,最终都不了了之。关于学习的所有努力,所有动员,心灵鸡汤,大幅标语,在十班都等同于不存在。后来不知道是谁觉得羞辱,把横幅撕了,标语撕了,倒计时也撕了,十班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尽管每天都在说车轱辘话,到后来自己也有些厌烦。他不知道该怎么抓起这帮子学生,他也清楚,像他这种一直不擅教育没什么成就的老男人在被边缘化的路上越走越远了,做十班的班主任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放逐。
他没有信心,只有十班的林牧像个努力的成大事的高中生一样让他抓到救命稻草,死死地抓着她,因此,忘记了别人。
那些不被看好的孩子,像他一样,在这个学校的道路的尽头一览无余。
林牧进来了:“报告。”
“哦,进——”他喝了一口水,林牧走到眼前。
“你最近有没有什么难处?”班主任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被欺负了。
林牧慢慢地吞吐着词汇,成型了一句没出息的话:“我错了老师,您不要叫家长来,我不推荐李小川当体委了。”
她妥协了。
班主任慢慢地喝水,热气蒸在眼镜片上,两片花花的白。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都不大言语,林牧却渐渐说起了那天体育课上六班和十班的事情。
这个故事,在季舟白嘴里是:“我看六班不顺眼。”
在林牧嘴里是:“六班的人欺负我,季舟白觉得是一个班的,替我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