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直女
笔记本搁在腿边,季舟白大剌剌地往沙发上一靠,边看电视边记笔记。
“你不去看她?”李小川愣愣的,“你不是说,林老师是咱们最好的朋友吗?你怎么这样啊?”
音量条不断变长,外国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大,盖过李小川剩下的声音。
搁下遥控器,季舟白仿佛没听见,屏蔽李小川剩下所有的话,自顾自记笔记学习。
仿佛换了个人,从一个蛮横无理的校园霸王,变成一个分秒必争的乖学生。
这分秒必争犯得着在这时候么?李小川发现自己不明白季舟白了,他喜欢的女孩子原来是冷漠无情,笑靥底下冰冷坚硬,漂亮豪气又天真烂漫的形象毁于一旦,他艰难地想了一会儿:“那我们算不算你朋友呀?”
音量条已经被拖到了尽头,电视机的声音震耳欲聋。
季远山拉拉他,他伤心欲绝,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那么大一个块头,被拽出去,像个布娃娃似的,门关上了,季舟白任由电视声盖过两个男生打架争执的声音。
等一切平静,邻居敲门来骂了,她才将电视关了。
“喂,对,我,季舟白,你们从市里过来一趟,有个人,你们得撬出来几句,嗯,我明天等你们。”
放下电话,季舟白拿了自己的小包,反复确认了里面的内容。
林牧的月考试卷,班级进步的成绩册,黑板报评比一等奖的奖状,周子锐莫名其妙的道歉信,还有季舟白自己的月考试卷,统统装好了。
又始终觉得缺憾,她摸起自己很久没有听过的mp3,怅然若失地出门去。
一片聒噪声都说,她该去见见林牧。
她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她去了好几次,在医院门口看着,看周子锐进进出出,看周杨柳来来去去。
她恨不能自己跳下去,替林牧瘸那条腿。
大家都说林牧瘸了腿,再也不能来了。她把几个碎嘴的都收拾了一顿,又因打架斗殴被处分了两回。
她恍惚猜测到周子锐扮演的角色,但林牧不言,自己无法空口无凭说什么,只听说了学校给了医药费,就知道,和周子锐或年级主任一定有关联。
恨林牧不言,又恨自己不言。
眼下,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得到赔偿,得到医治。唯独不能要求得到公道。
从前,她不信世界有公道,见了林牧,就想去为她争取争取公道。
争取不存在的东西。
无论是卫生区,还是班级的纪律这样林牧感受到的。
还是篮球赛的指证这样给她看的。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比林牧还想哭。
这个世界不会有公道,否则这些坏事不会一股脑儿地都落在林牧头上。
憋着一股气,她有勇气照旧使用自己最擅长使用的暴力去争取她将去争取的公道。她要去讨个说法,又要考虑不牵扯到林牧。
她相信林牧绝不是主动跳下去的,只是她不知道内情。
只是她没勇气踏进林牧的病房。
等她背着包,慢吞吞地杵在林牧病房前,第十次徘徊也没敢推开门时,她确信,自己是个胆小鬼。
破旧的木门上油漆剥落,斑驳的污渍被季舟白抠得更是一团狼藉。
她在门口迟疑着,还是微微推开一条小缝。
周杨柳坐在床边,修长的手指熟稔地捏着刀削苹果皮。
她想退回去,又被眼前这一幕灼得眼睛疼。
林牧没有看周杨柳,自然也没看到她。她心里第一百次敲响了退堂鼓,蹑手蹑脚地缩回去。
谁能想到李小川是一个一贯的大嗓门:“我就知道你来了!”
明明也没提名字,林牧就知道是谁了。
病房门大开,季舟白好像小猫被叼着后颈皮拎着进来似的,惶恐不安地四下摆手,试图遮住自己辨识度极高的一张脸。
等张牙舞爪也没遮上脸后,她放弃挣扎,被李小川推到床边,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见了她,林牧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爱哭鬼林牧哭起来,不知怎么就撩拨到了心里哪根弦。
季舟白仓皇地捧住莫名憋红的脸,结结巴巴地说:“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掏出黑板报评比一等奖的奖状毕恭毕敬递出去,周杨柳噗嗤一声:“你可真行,有你这样的么?”
她又不服输似的,掏出好几张卷子:“你的语文英语是,年级第一噢。”
果然,提起成绩,林牧的泪眼才算弯了弯,接了卷子,轻声问:“你呢?”
她立即掏出班里的成绩册,献宝一般:“我进步了噢。班里大家都进步了噢。”
“我不会帮大家讲课了。”林牧说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但此时说出来,极为轻盈,好像彩排过一百次。
季舟白愣住了,周杨柳却抚掌笑:“这真是太好了,不会耽误你的精力了。”
李小川的反应和季舟白差不多,但他并不敢要求林牧什么,只是奢求她恩赐自己知识罢了,现在林牧为他建好了知识的地基,自己学习也是可以的。所以也只是愣了一会儿,重重点了点头。
然而季舟白却拧起好看的眉毛,一指外头:“你俩先出去!”
李小川听惯了她的命令,自觉打开门出去,周杨柳虽然不满,但林牧已然默许了,也就不满地出去了。
“你怎么这么霸道呢,嗯?”林牧想起历史老师说季舟白的话来,声音轻柔,带着笑。
“我不霸道!”季舟白急着辩驳,“我没有,我没欺负你,我想——算了我没想。”
林牧抬眼看她。
“和年级主任有关系是不是?”季舟白终于想起正题。
林牧摇头。
“那周子锐什么情况?”季舟白抛出周子锐的道歉信,“让我猜猜,是不是他传谣言,你和他吵起来了,他把你推下去了,现在又息事宁人,想让我不追究——”
“不是。”林牧把道歉信撕开,“没什么。”
一叠两折,撕成碎末,季舟白眼睁睁看着林牧销毁证据,扔进垃圾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牧!”季舟白恨得只想去晃晃林牧脑袋,听听是不是有水声。
但她不敢,只侧身往凳子上一歪,急切地攥了林牧的手:“你别怕周子锐啊!我市里——”
她险些说“我市里有人”。
林牧摇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季舟白险些哭出来:“谁平白无故掉下来?”
林牧比她先哭,潸然泪下,却总是不肯说到底如何了。
“我知道了。”她认定和周子锐脱不开关系,她市里的朋友明天就会顺着公路下来,到卢化来,在周日,给林牧讨回公道。
她只能用自己习惯的方式。
“你知道什么!”林牧忍耐着哭腔斥责她,“不要胡闹!好好学习就行了!管我做什么?”
季舟白却被庞然大物似的委屈笼罩着,她看林牧的腿,又决不肯善罢甘休,只嘴巴上认怂,心里早早地想着要死打周子锐一顿。
谁要害林牧?谁敢在她季舟白眼皮子底下动林牧?
“又说学习,学习我还进步了呢。”她嘴上认怂,拿卷子又展示一遍。
林牧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了吧?
她不甘心都写在脸上了,林牧自己有伤,却轻声宽慰:“周子锐传的那些消息,我都不信,你别在意流言,也不许再说自己是烂人这样的话了。我的事,我自己有分寸,我家里也还好,有人赔偿,学校也没有难为我。非说和周子锐没关系也不可能,只不过是我自己情绪过激,要是我死了,人命也不能扣到他头上去。”
“不准死!”季舟白急了,止住她胡说八道。
林牧只是微微笑,好像被季舟白来看望她的喜悦笼罩着,说什么也不生气。
“我前几天没来看你,不是我不想来,是周杨柳杵着,我太讨厌他了,我不是说你不好,我是说,算了我不说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来,我欠你的,你以后骂我吧,说什么我都听,你做什么决定我也都支持你,以后不要一个人走,我都陪着你,有我呢,谁还敢欺负你,我打不死他——”
季舟白急切地剖白,却无论如何都感到话语匮乏,情感不够,欠缺火候,缺乏一部分核心内容。
她还没摸清楚那部分内容是什么,只好言尽于此,拿了另一个苹果,学着周杨柳的样子削皮,但十指不沾阳春水惯了,一刀下去就没分寸地在手上豁了个小口子。
林牧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四下找创可贴。
季舟白扔下刀,吮了吮受伤的手指,林牧攥了她的手指,擦干净了,才给她贴上创可贴。
凝神细致,睫毛长长,林牧屏息凝神的模样像她学习时,泪痕未干又更显得可爱。
季舟白突然心里一动,歪过脑袋,撅起嘴唇在林牧脸上亲了一口。
“你好可爱啊。”
林牧扔下她的手,声音都变了:“起开。”
☆、打架
女生间亲密是理所应当。
亲吻脸颊,亲吻额头,牵着手走在街上,都只是寻常朋友。
林牧心中有鬼,受不得季舟白突如而来的亲昵——实话说,季舟白总是亲昵,她喜欢,但消受不起。
她声音颤颤地叫人起开,又怕人看出端倪,就指指腿:“你压着我了。”
季舟白点头,猫着腰将凳子拉到屁股下,又像坐惯了办公室的有轮子的椅子,来回拖凳子,十分不安分。
叽叽嘎嘎的声音过去,林牧也嫌她吵了,才要开口,季舟白就消停下来:“阿姨晚上陪你么?”
“搭一张折叠床,睡在这里,两点起来叫值班医生一趟,四点再拔点滴。”
说得很细致,可见林牧也并不是安安分分被陪着的,林爱玲熬一宿,她也跟着彻夜难眠。
季舟白若有所思一阵:“今儿我陪你吧!”
这天正好是周六,林牧拿不出别的借口,只轻轻笑:“不行。”
季舟白一人被这无可辩驳的口吻点了穴似的,定了好大一阵。
包里翻了东西,一件件介绍过,又掏出耳机要请林牧听音乐,折腾了好大一阵。
但她再怎么拖延时间,都不能留在这里,林牧不点头,林爱玲来,她也没有借口可说。腿瘸了这件事太大,大到她小心翼翼不敢多提,只想尽点儿绵薄之力,但是发现这点儿力量也没有,她季舟白就会打人却不会照顾人。
拖得不能再拖,日落西山,天也晚了,林牧妈妈都下班回来了,杂七杂八聊了一阵,实在不能多留,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得像生死离别似的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