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犯上
“我乃是废帝,做了七年皇帝,就算不死,也出不得临安城,困于一方天地罢了。”元莞打断周暨的想法,哪里有那种好事。
周暨就困惑了,悄悄地拽了拽她身上的毯子,忐忑道:“你也要嫁人的,不如嫁我,我去求大长公主。”
元莞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你脑子里装的是花露吗?元乔不会同意,就算她同意,周大人会肯吗?如今他避嫌还来不及,会让你上赶着同我这个罪人有关系?”
这个周暨,想得太简单了。
废帝不过一杯酒罢了,她读史,也曾知晓历来对废帝的处置,最好的就是囚禁终生。不过她这般模样,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不如在宫内待着,免得出去祸害旁人。
周暨吃瘪,惦记着元莞,又不知该如何帮她,思忖间外间传来脚步声,吓得她忙下榻,元莞笑话她:“瞧你吓的,赶紧出宫去,免得胆子越吓越小。”
“你怎地一点都不害怕?”周暨奇怪,按理被人拉下皇位,不是哭天抢地,就是愤恨大骂,再或是黯然神伤,可元莞倒好,平静如常,瞧不出一丝悲伤,就连怨恨也没有。
“害怕也无用。”元莞疲惫一笑,笑生两靥,瞅着周暨惊恐之色,道:“不知怎地,我也不怕。”担忧很多年,就连做梦都梦到自己被拉下皇位,可真正面对,又感到痛快。
元莞平静如水,尤其那双眸子染着秋水,叫周暨看得一阵想哭,“我以前道大长公主对陛下真心,如今一看,她只对自己真心,旁人都是虚情假意。”
元莞不介意她骂人,横躺下来,觉得身上一阵发软,大概风寒未愈,她摆手示意周暨快走:“你再不走,被元乔发现了,连带你父亲都会遭殃。”
周暨本就害怕,被她这么一说,怕得更加厉害,抬脚想走,又不放心元莞,便道:“我明日再来,你想吃什么?”
她对点心尤为拿手,元莞仔细一想,口中苦涩,回道:“甜的就成,越甜越好。”
“成,我明日还来。”周暨决然道,说了‘狠话’后,心中稍作安慰,这才离开。
外间是落霞,她捧着粥食而来,见到永安侯仓惶离开的背影后,心中梗得厉害,此时也就永安侯傻气地闯进宫来,就连苏相等人都不过问陛下安危。
元莞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听着脚步声走近后,紧张地坐起来,见是落霞,复又躺下去,无力道:“你无事就去歇着,跟着我无用。”
“奴也无事,陛、您饿了吗?”落霞嘴笨,及时改口,还是看到元莞的眼睫颤了颤,她将白粥放在小几上,半蹲下来,低声道:“方才大长公主说福宁殿照旧,您大可安心。”
“嗯。”元莞侧躺着身子,闻到白粥的清香味后,也没有胃口,翻过身子,背对着落霞:“你下去休息,我还想睡会儿,晚膳你再唤我。”
落霞为难:“这就是晚膳,您不吃吗?”
“那、那就亥时再叫我。”
声音低了不少,落霞不好违逆她的意思,只得将粥原封不动地捧了出去。
福宁殿安静,早早地就熄了灯火,而垂拱殿内灯火通明,苏闻等人依旧还在,太后早就离去,元乔坐在一侧,平静如水,苏闻与魏律在一整日的惊恐中早就安定下来。
他二人坐于殿内,汗流浃背,本以为皇帝会争执一番,至少会仗着殿前司而反抗,不想她简单放弃,不知与大长公主说了什么,就回福宁殿而去,整日不出,就连殿前司也很安静。
眼下的局势很明朗,要么在宗室中择立新君,要么就是拥大长公主登位。宗室子弟良莠不齐,一时难以抉择,倒不如殿内端坐的元乔来得合适。
再者元乔一番筹谋,也未必没有登位问鼎的心思,他二人跟随元乔多年,知她秉性与心计,唯有她来问鼎,于大宋而言,才是最好的抉择。
只是话如何出口,却是难事,眼下以皇帝染恙为由唬住天下人,可终究是要择立新君的。
元乔自从福宁殿回来一言不发,苏魏二人待她恭谨更胜往昔,她明其心,而不愿承其意,时间在指尖流逝,她不得不道:“实不相瞒,孤确有新帝人选,可人失踪了。”
苏闻起身揖礼:“不知殿下择的是何人?”
“庶人元淮,按理他是先帝侄子,血脉也算亲近。”元乔道。
当年先帝废黜兄弟爵位,并非隐秘之事,苏魏二人记忆犹新,唏嘘不语。
几近亥时,宫门已关,元乔命人去收拾宫殿让两位宰执歇息,自己趁着无事踱步去了福宁殿。
远远看去,灯火早就熄了,往日热闹的宫殿,今夜添了几分萧条冷清,让人不由想到冷宫,元乔自己提着灯走近,落霞尽职地守在廊下。
她见到元乔,如旧日般揖礼,恭敬道:“她歇下了。”
就连落霞都不知该怎么称呼元莞,她伺候元莞十多年,对元莞的性子也知晓些许,今日之事发生得突然,虽说不怨大长公主,可往日里信任有加的人,陡然心生背叛,是人都会觉得难以承受。
元乔将灯火递给落霞,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才问:“永安侯今日过来,可曾说了什么?”
“奴在熬粥,回来时永安侯恰好离开,并未听到二人说什么。”落霞回道。
元乔知趣,不问了。今日之事,元莞想必早就察觉,却坦然面对,对她说,不想同她争罢了。
不想同她争……元乔心口堵着厉害,深深呼吸才觉得好受,她望着紧闭的殿门,脚步黏在地下,竟迈不动分毫。
落霞不知何故,见大长公主站立良久,不走也不进,她不敢多言,跟着站立。
站立许久之后,她腿脚发麻,却见元乔的背影中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哀伤。
雨夜冷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元乔好久未曾有过这般迷茫、惶恐又不知所措的情绪,看着那道殿门,她恍惚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今日元莞道她之所求,不过是大宋基业,自己无愧于心。
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想来可笑,这么多年来,她将先帝的话当作圣言,辅佐元莞,也无旁的心思,如今又亲手拉下她。
筹谋之际,她犹在想,将事情办得妥帖,元莞虽做不成皇帝,可什么都不会缺,十七岁的少女恣意,也是一桩好事。
她在公主府里留了庭院,异想天开指望元菀会随她出宫。
然今日她才明白忽略一点,元莞气的大概是她与太后联盟,同时体会背叛与反悔的滋味。
她无愧于大宋、万民,这才是最讽刺的。
元莞知晓她的筹谋,若是争一争,或许废帝之事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半日里,元莞的聪明让她不知所措,殿前司按兵不动,让她的计策成了笑话,不动一兵一刃的废帝,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难怪朝臣看着她的眼神愈发恭谨。
在他们眼中,她就是杜撰身世将侄女拉下皇位的人,一旦自立,那些骂声就会扑面而来。
元莞给了她最大的困扰。
大长公主不走,落霞也不陪着她站了,打了哈欠后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您该回去,夜间风大。”
元乔不语,她就长叹一口气,靠着壁柱闭眼睡会儿。
惊心动魄的一日,总是令人难眠,唯独元莞一日睡得深沉,两府宰执府上彻夜灯火,都在商议新帝人选。宫内禁军守在原地,风平浪静,就连皇城司都按兵不动。
苏闻出宫回府,府上就聚集不少臣僚,个个为自己前程而担忧,跟随皇帝的人亦在恐惧,新帝继位必然会换一波朝臣,他们的处境堪忧,
就连作为帝师的苏闻亦是如此,大长公主提及的元淮,他曾有耳闻,却不识此人,品性如何是不知晓的,他良久一叹:“新帝择的好,便是大宋福祉。”
不好,便是大宋的灾难。臣僚如何不明,一人提议道:“禁军都不曾动,是否都在大长公主的掌控中?”
苏闻否道:“并非如此。”
那人又道:“若陛下有兵力,今日为何束手就擒?哪怕拼一拼,也是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