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
她后知后觉地想, 陶吾这么沉迷手机,该不会是受她影响吧?
池渔关掉地图,屏幕上划拉了几下, 悬在一只线条望远镜的图标上。
陶吾不是玩游戏,手势看得出来, 要么是在发信息, 要么是看什么东西。
现在打开家长监控, 会不会看到诸如:“老板亲我额头是不是喜欢我?”、“亲额头不算亲鼻子呢?”、“亲额头、亲鼻子是女孩子都会有的亲密举动吗?朝夕相处, 睡觉也在一起呢?”……之类的提问?
池渔几乎要点下去, 看陶吾有没有向万能网友咨询感情问题。
但在接触屏幕前她及时收手, 咬了咬指甲。
蠢死了。她骂自己。
万一没有呢?
万一那什么天道法理告诉陶吾这不对,不应该……
放在口袋的手机“嗡嗡”震动,池渔斜了眼陶吾, 发现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自顾自点着键盘。
池渔意兴阑珊,隔几分钟,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
发信息的是林鸥。
断了几天网,此人的未读信息累积到77条,提要栏显示:[你们还在河西吗还在吗?]
池渔点开对话框,跳转到第一条未读,快速滑了几页,轻轻弹了下舌头。
前天,林鸥说和羊小阳一起来河西。
昨天,东西七七八八备齐,还发了十几张照片显摆装备。
再往下翻看文字。
来河西前,林鸥把屠宰场托付给王姨和老陆——看样子她不太了解老陆的情况,只说是大家包括王姨都信任的“人”——以及其他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契机来的河西,不知是信息遗漏,又或林鸥有意没提。
池渔干脆拉到末尾看最新消息:飞机刚刚在沙洲机场降落,下一站正是她此刻所在的瓜州。
啧。
无事打卡报坐标,不是借钱就是借人。
林总不缺钱,八成是想搭伙结伴。
池渔不再看,也没回,长长地叹了口气,推门下车。
关门姿势很有礼宾风范,一手扶门把,一手缓慢前推,丁点儿声响没发。
前前后后七八秒,平时动若脱兔的神兽安静得像个处子。
池渔鼻孔哼出一股气流,克制住翻监控的冲动,去路旁的小餐馆找钱多。
——人都说了,不是小神兽,也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监护人。
钱多凌晨到的沙洲,没休息多久,马不停蹄带她们来瓜州,这会儿刚吃过饭,坐在餐馆角落靠着墙壁打盹。听门口有动静,睁开一只眼,眼睛里都是血丝。
池渔匀出点儿关心给连轴转了半个月的前杀手,“你要不去车里休息会儿?”
钱多受宠若惊:“没事没事!不用!”
池渔狐疑地打量着他,又看看停在路边的车,“你是不是……”
是不是害怕陶吾?
想想不可能,陶吾顶多冷眉冷眼的时候气压有点低,平时绝对当得起温良恭谦人畜无害,遂改口:“林鸥来河西了,你知道吗?”
“多多跟我说了。”钱多说,“算时间,应该到沙洲机场了。”
“哦。”池渔点点头,“她要是找你问情况,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钱多脱口说。
池渔的犹疑此刻转为审视,钱多肯定心怀忌惮。
一个杀手会忌惮什么?
死?
有待商榷。
钱多在地下室关了那么多天,池渔对他的代称一直是“杀手一号”,真正把他当人看,乃至对“钱多”这个人的印象始于那天一句:“我们知道自己干的是下地狱的活,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钱多不怕死,相反,对死亡很坦然,有职业杀手生死由命成败在天的爽利。
可现在,既然回到太阳底下,又有一份正当工作,他反而流露出谨慎和提防。
难道,重获一次生的机会,让他把生而为人的怯懦卑微悉数捡了回来?
小池总面色微变,钱多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抓起手旁的凉茶一饮而尽,约是被凉水噎了嗓,说话有些艰难,“我看见了……池总,我在屠宰场的时候看到了。他们……阿植和牛魁他们……”
不是人,是怪物——是他奶奶偶尔给他讲睡前故事会提到的、可是他妈听到却会责骂奶奶“死老婆子瞎咧咧”的怪物。
“林总的密室逃脱,去过的玩家都在网上评论说里面NPC的化妆超牛逼,都看不出来化妆,特效做得太好了。他们哪儿知道,那都是真的。”
钱多用袖子抹掉额头的汗,问池渔,“您不怕吗?那么多……你说他们万一……”
“嗯?”池渔诧异地看向他,没有正面回答,像是没听清楚他的问题。
钱多讪讪地别开目光,“反正您放心,我不会说的,我啥都不知道。”
池渔倒是缓和颜色,顿了顿,模棱两可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钱多没问,去冰柜拿瓶碳酸饮料,扭开瓶盖,听着气体释放的噗嗤声响,人也释然般地长出口气。
池渔其实也说不上来自己具体明白了什么。
钱多惧怕非人。
但屠宰场那群非人有什么好怕的?
比她哥姐单纯好相处多了,还正经拿她当个人物看,一角屋檐、一点儿阳光雨水就高兴得不得了,好像捡了大便宜。
比她接触过的很多人类都可爱。
但钱多的告白尽管突然,却提醒了她一些事情,一些她曾经警惕过,但逐渐被抛在脑后的东西。
这时候不得不说大脑和潜意识的飘渺,那东西明明呼之欲出,却在陶吾灵感传音“来了”时,溃然四散。
池渔返回车上,陶吾掐准时间点,同一时间下车。
进化飞速的神兽分分钟学会VR置装,她下去找钱多时还穿着简单的夹克衬衫休闲裤,几分钟没见,换成了戴兜帽的宽松卫衣和松垮迷彩裤,偏偏身段好,穿出了路人频频回头的夺目气场,估计以为这是什么明星出街。
孩子大了,神秘莫测了。
池渔幽幽长叹,手机抵上前额,说不清到底叹关键时候不好用的脑袋,还是叹陶吾突然端起的自闭……唔,高冷。
接到沙先生,陶吾直接给他开副驾的门,让他指路。
上了车,沙先生客气地跟后排的池渔打招呼,神态自然,毫不做作。
看起来——
前一晚上掂刀把池渔划出血口,还差点儿将她手刃当场的惊与险只是一场梦——跟她以前做过的梦比起来,竟还算不上噩梦。
但这不妨碍池渔迁怒,她狠狠瞪一眼若无其事的陶吾,挪到座椅外侧贴车门坐。
她真的火大了。
即便笃定陶吾不会平白无故做某些事——像昨晚,消失半天,带回了沙先生的电脑和关于联系人的信息。沙先生及联系人交流用的密文她已经拍照存下来了。
察觉到车内异常的气氛,钱多专心开车,装聋作哑。但沙先生仿似对此一无所知,偶尔还回头跟东部来的游客讲解当地历史人文。
越野车在颠簸的土路和戈壁上行进了快两个小时,陶吾忽然说:“到了。”
声音很轻,只有同一排的池渔听到。
钱多无知无觉地又开了几分钟,方在沙先生的提醒下停车。
沙先生先下车,陶吾拍了拍驾驶座,向钱多道:“你开车回市区。”
钱多问:“那我啥时候来接你们?”
“不需要。”
背后这位果然也非凡人,钱多敬畏交加地转开后视镜的一双眼。
车开走后,带起的风尘久久不散。
陶吾在车开走的位置站下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南方。
——倘若没搞混方向,她遥望的是传说中天地中心,西王母治所,昆仑丘。
池渔吸吸鼻子,光看细小颗粒组成的红雾,她就有些视觉性呼吸困难,不自觉地用衣袖掩住口鼻。
下一秒,轻淡的雾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将她虚虚笼在其中,隔绝了沙尘,又不至于阻隔视线。
她依稀看到陶吾回头,灵感传音:“等我一下。”
眼看沙尘行将平息,陶吾从远处收回目光,慢慢抬手,而后,用力一挥,五指并拢握拳。
大风一忽儿平地起,重掀漫天沙尘,淹没八方一切,可见范围不足身前周围五米。又或者,沙尘组成的帷幕圈出只有三个人的舞台。
池渔心说:哦豁,神兽发威了。
沙先生这时显出几分痴呆相,直勾勾仰头望着天上时隐时现的红日。
小池总近来愈发娇贵,能躺着绝不坐着,站一会儿便开始左右脚轮流支撑重心,又一次换重心时,腿后软软一团。
她心有所感,弯腰摸了两下,果然摸到了神兽牌懒人沙发。
池渔舒服了,那边,陶吾再次动作——
她前脚稍抬,后脚已来到沙先生的面前。车站接人的伪装褪去,此刻着修身的白衣白裤,长身玉立。墨黑的长发如瀑倾泻,几缕自鬓角垂下,衬得肤白如雪。
她看上去比沙先生还高,垂目望着佝偻脊背的枯槁男人,神色不喜不怒,却有种说不出的悲悯。
池渔屏住呼吸。
那双澄黄眼睛的光亮像两颗小太阳,但光并非放射性,像是倒映烈日,火焰只在瞳孔熊熊燃烧。
之后诸般种种完全眨眼一瞬间,又好像奇幻景象超脱池渔一介肉眼凡胎的接受度,以至于她回想时,只记得陶吾眼中的光芒时盛时弱。
与之相对的,沙先生身形脱水似的越来越干瘪,消失的部分转化为无色无形无味的气体,挥发天地间,又像被陶吾吸收。
因为池渔分明看到有残影扑向陶吾,却在近她身前半米时扩散成为更模糊或者更细小的尘埃,缓缓依附在她衣物和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