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记
沙先生方才站的位置空无一人亦无一物,没留下一片衣角,或是一根毛发。
无论如何,一个人活生生从眼前消失,感官和意识都受了不小的刺激。
池渔定睛望着陶吾,久久不语。
“昨天晚上,我取走他的记忆,让他以为他从未因为贪欲杀人,他本可拥有顺遂的一生,年少有为,意气风发。
“我让他快活了一夜。
“刚才,我把真正的记忆还给他,让他正视了自己的丑陋,见识了对他来说最恐怖的第二种人生,我……”
陶吾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语调隐隐透出哽咽,“我惩罚了他,以最残酷的方式。”
最残酷但本无必要的方式。
天道法理的作用以直观方式呈现给池渔。
几乎形同幻觉的残影尘埃忽然在陶吾裸|露的皮肤和胜雪的白衣上兴风作浪,她看了眼,满含厌恶地拂去。
然而一层才消,一层又贴。
烟沙尘埃如茫茫戈壁,流转沉浮,无穷无尽。
“你做了什么?”池渔心中警钟长鸣。
还能有什么,肯定是仁兽不该僭越的底线。
“我让他化为无数尘埃,神魂七日不灭。七日之后,神魂俱散,永世不得超生。”
尘埃忽然像被一双无形大手摆弄,在空中拼出六个大字:“求求你,吃了我”。
见陶吾不为所动,地面上无数沙粒竟又拼出骷髅头,“这七天,你也不会好过!”
硕大的感叹号犹如一柄利刃,直指陶吾。
陶吾惨然一笑,头上冒出几缕白烟。
池渔跳起来:“你是不是傻!你为什么不干脆吃了他?!”
就凭暂摸不着汇率的天道法理,陶吾这多此一举少了口粮不说,说不定她自己还要承担额外惩罚。
一个碰了血就类过敏的仁兽,从哪儿学的这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报仇手段?
天道法理的作用以直观方式呈现给池渔。
陶吾的皮肤下滚动着岩浆般张牙舞爪的赤红纹路,甚至感受到她呼吸的灼热气流。
陶吾垂目掸着那无数的尘埃沙先生,几次深呼吸过去,赤红纹路消退不少,鬓角汗水却沁沁滚落,眼睫微颤,“他伤害你了,我才不要吃。”
池渔啼笑皆非,包里摸出湿巾,抽出一半给陶吾,自己也拿出几张,胡乱地擦拭明明那些不屈不挠贴上来的沙尘颗粒,嘟囔道:“可是有你在啊,他也没杀我,那点小伤算什么。”
隔着衣服都摸得到滚烫的热度。
池渔想哭,却是笑,“他只要没把我腿脚砍下来,我都不在乎,无所谓,反正是我挑的事。”
陶吾止住了她的动作,单膝跪地,仰头看她,“我在乎的。”
作者有话要说: 超常发挥了,没刹住车。
明晚见啊(*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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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蒙蒙亮,池渔翻完了沙先生邮箱及电脑上所有有他署名的邮件和文档。
分析完沙先生和JMQ——jinminqin##8922——的交流模式, 她模仿沙先生的语气, 发出第一封邮件。
她在邮件里写:抵达瓜州,目前和刘及小蔡尚无联络。
沙先生和JMQ的邮件往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多, 但也不少。
两人的第一次交流是两个月前,沙先生给JMQ发信息,告诉对方他出来了, 问JMQ还有没有在用这个邮箱。
语气像条被困在鱼篓不知自己何时死亡的鱼, 可怜而无助。
JMQ在之后操办了一切, 给沙先生安排食宿, 通过邮寄方式寄送现金, 数额不大,200-600块不等,沙先生每次都会在回信中写明数额, 表达感谢。
十二天前,JMQ发给沙先生某公司后缀的邮件地址, 让他联系对方, 关键词便是“天助镇”。
池渔网上查了下那公司, 发现是注册地在燕京的科技咨询公司, 个人独资, 法人代表宋辉。但网上查不到该公司的业务信息。
再之后, 沙先生到了沙洲,与刘教授及小蔡见面。
JMQ是躲在名为“沙先生”的傀儡身后的傀儡师,自始至终操纵事情发展。
但, 沙先生并非全无自我意识的傀儡:他心存怨怼,危若累卵的内心埋着一颗暗雷,引线七零八落,一点就炸。
而与此同时,寻找天助镇的除了刘、蔡及背后的宋老板一伙神秘人,还有池渔。
“放长线钓大鱼”在信息四通八达的现代不怎么适用,鱼线容易被从天而降的(给狗狗接的)飞盘拦腰截断。
所以沙先生最后被遗落在茫茫荒漠——名副其实的沙子就应该呆在荒芜戈壁,经受风吹日晒,以及夜间温度骤降凝结的白霜的洗礼。
沙先生的遗产则到了池渔手中,JMQ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联系人。
电脑叮咚一声,提示收到一封新邮件。
JMQ:[晚八点,神州车行,车牌号:陇G45874。车内有地图导航,下一站,蒲昌海镇。]
池渔反复读了两遍,不可避免地想到对她不利的可能。
从邮件来看,JMQ对沙先生的安排可谓精细,无微不至。字里行间语气友善,循循善诱,后期,甚至频繁出现口语化词汇,一点儿都看不出作为金主的高高在上,脾气好得像多年朋友。
就这样,在沙先生提出什么时候见面,能不能给他直接联系方式。
JMQ依然委婉回答:不要着急,保持邮件联系。
仿佛……
故意在邮箱里保留来往信息,等人来翻阅。
池渔一面想着自己日常发作的多疑症,一面将这种猜测记在备忘录。
瓜州和海城有两个小时的日照时差。曙光破晓,她伸了个懒腰,想站起来,抬脚居然没抬动,两条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池渔不着急起,拿起桌上的“农天山泉”,余光斜视地上影影绰绰的椭圆影子,慢慢喝着剩下的小半瓶水。
陶吾最后甩掉了千千万万个沙先生,但高烧阴魂不散。到旅馆冲了一下午冷水澡,温度从滚烫勉强降为灼热。
池渔凭触感断定远超四十度。不过她没找体温计测,何苦自己吓自己。
到晚上,陶吾还是高热,房内一个大暖气人,池渔帮不上她什么忙,也不想自己睡,索性接着研究沙先生的遗产。
喝光最后一点自来水味道的“矿泉水”,干燥的喉咙得到滋润,腿脚也从久坐的麻痒中恢复,困意阵阵上涌。
池渔扶着桌沿往后推椅子,三下两下的功夫,打哈欠打出一串眼泪。
地上的影子在她尝试起身的一刹那,从影绰的椭圆化作明晰可辨的头、颈、肩。
第三次了,毛球小神兽成功化形人形大神兽,让我们为她鼓掌欢呼。池渔忍不住腹诽。
书桌背对床,去卫生间或者去拿什么东西,但凡有点动作,后面立马化为人形,似乎耻于被她看到毛球形态。
就像运动会八千米长跑,跑到最后气喘成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注意到有观众在看,马上摆出小菜一碟的轻松自在。
形象第一,其他都不重要。
池渔右转九十度,一手搭在椅背上,问:“你这样累不累?”
“还好。”陶吾细声细气,目光不离手机。
池渔过去用手背碰碰她额头,还有点热,比刚回来那会儿好多了。
她瞥了眼屏幕。
顶着高烧打了一整夜消除游戏……通了三关。
能耐哦。
池渔去洗漱完,睡意不减反增,回来一看,陶吾还在玩。
“别玩了,你不困吗?”池渔拿毛巾遮住屏幕,又一个哈欠,“你坚持不住就变回去啊,这样化形不费电……灵力?”
“这样比较可靠。”陶吾终于放下了手机。
“什么可靠?”池渔疑惑。
“比那个可靠。”陶吾闪烁其词。
池渔真困了,可靠两个字都想不起来怎么写,茫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形神兽。
她穿着酒店的白色睡袍,盘腿坐在床边。
画面似曾相识,第一次见好像也是她赌气不要变毛球非得人形来着。
池渔迟缓地眨着沉重的眼皮,陶吾为什么坚持人形?
明明毛球抱起来更舒服……
“困了么?”她发呆的时间有点久,陶吾抬起双手,拇指顺着池渔的眼眶揉了一圈。
“嗯。”池渔闭了闭眼,感觉眼睛比刚才舒服多了,“可是我想抱着你睡觉,好久没抱了……”
话一传到耳中,说话人自己先愣了。
她是熬太久脑浆熬成浆糊了?
这什么“伐开心举高高要抱抱”的鬼语气?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收是收不回来了,池渔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压着陶吾的肩膀把她带下去,两个人一道陷进有弹性但并不柔软的床上。
倒下去的瞬间,池渔笑了。虽然反应慢了点,但她明白了。
“陶吾吾无论什么形态都可靠,最可靠。”
过了会儿,陶吾偏过头,微眯起的眼睛依稀透出笑意,就着移动的日光凑近身旁的人。
她已经睡着了。
睡着的渔宝恬逸平和,外界的纷纷扰扰终于不再影响她的梦境。
陶吾看了她许久,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晚安。”
*
“你变了。”
“非也。”
“肯定变了。绝对变了。”
“误。”
“变了。”池渔万分笃定,“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吗?不要拽古文,就清清楚楚说‘没有’。”
陶吾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在池渔直入眼底的注视下一寸寸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