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哦……”
秦离繁若有所思地点头。
父子俩很快过了桥,在满岸桃花、落英缤纷里找见渔民说的小木屋,刚走到窗下,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咳嗽声。
“咳咳咳……”
云不意裹着冷天道从村民家中借来的厚棉衣倚在床头,咳得脸都涨红了,还吸了吸鼻子,一张口,清越的声线带着浓重又软糯的鼻音响起:“神也会生病吗?我不过是吹了会儿风便着凉发热病成这样,这合理吗?”
冷天道单手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光线从他眼底一转而过,明亮一瞬没入深沉,被低垂的长睫掩去。
他把熬好的草药汤递给云不意:“先生,喝药吧。”
“噫……”云不意嫌弃地侧开脸,堵住鼻子:“这药我也不用喝,闻两口鼻子都通了。哪个大夫给开的药方?妙手回春啊!”
见他病得起不来身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冷天道唇间溢出短促的轻笑:“东村的老巫医开的,据说这药方传了两三代,专治风寒。快喝吧,别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人家?”云不意放下手,冷不防迫近他的脸,眼睛弯成月牙:“哪个人?谁家?”
冷天道用食指点他鼻尖,淡定后仰:“自然是每一个关心你的人。先生,说话不要靠那么近,你的病会传染。”
云不意低低笑了两声,倚回床头,目光上下打量他的神态举止,带着一点狡黠的通透。
“你最近不对劲哦……”
闻言,冷天道看了看他,这一眼来得快收得也快,光线映入他眼底,自眼尾溢扫出来,似乎照亮了什么隐忍的情绪。
可他移开得太快,饶是云不意也没能看清。
正当云不意再要追问,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冷天道回身,清瘦的身影隐入房间的暗处:“何人?”
“在下秦方,听闻云先生身体不适,犬子略通医术,若不弃嫌,可以让他帮着诊治诊治。”
外面儒雅的声音顿了顿,接着说:“如果是普通风寒,不用喝药也能治好。”
云不意“不用了”三个字都已涌到嘴边,听完他最后一句话愣是生生咽了回去,裹着衣领打了个喷嚏,忙催促冷天道:“快!快去开门!迎神医进来!”
冷天道脸上闪过极淡的无奈笑意,走到外屋拉开门,天光伴随两道人影倾泻而入。
第六十四章
冷天道走进人间的第一步, 就是遇见了云不意。
他的名字并非众人简单理解的“天道”,而是“天生吾道”之意。
仙道诞生于人族, 人族因建木而生,他是组成天道最重要的一块基石,连天罚都是他一手创造,所以在他追随建木离去后,天道才会沉寂那么多年。
但初遇云不意时的他尚不知之后千万年的纠缠,他只是觉得,从这一刻起,自己才算是真正活了过来。
瑶池落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云不意并没有隐居在这里。
他喜欢自由,崇尚美好,加上为了弥补本体无法移动,错过了世界发展的关键节点的遗憾, 便总喜欢往天下各地跑。他是“游历”这个词的发明者,同时也是最彻底的践行者。
冷天道生来就是他的拥趸和追随者,自然时刻相伴, 须臾不离。
他们以瑶池为圆心, 从最南端的方寸海, 到最北边的落日大漠, 再从禅宗把持的西方,走向巍峨神秘的东方古城,足迹遍布世间。
一路上, 云不意人、妖、魔三族都遇到过, 曾为受人排挤的魔张目、为日薄西山的妖族后裔指点方向, 也杀过冷血邪恶之人,毁过残忍酷戾的道。
他和偶遇的仙人在云端饮酒, 在深夜的礁石上听鲛人高歌。后来与仙人同生共死的海鲸一族也是他亲手救起,交给生活在海边的人族照料,方有后世这段波澜壮阔的哀歌。
云不意一副少年模样,与冷天道走在一起,总被误认为是他的小弟,不熟识的人开口求助,第一句都是冲着冷天道去。
殊不知云不意才是那个领路人。他在前方且行且停,而冷天道或亦步亦趋,或踏着他的步伐跟随,拼尽全力,方不至被他甩在身后。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了数百年,岁月短暂得仿佛弹指一挥、倏尔远逝,又漫长得看不见来路,也似乎没有尽头。
冷天道以为自己会如此追随云不意,直到生命终结,大道寂灭,世界再度回归混沌的那一刻。
……
在遇到那两个改变冷天道对感情的认知的人之前,云不意和冷天道已经走完大部分陆地版图,时间也过去了足足六百年。
这天阳光正好,海边的三族混住集市很热闹。云不意左手拿着酸甜口的糖渍山果,右手端着一个盖盘,里面是卤鸭舌和卤毛豆,左一口右一口,嘴里五味俱全。
冷天道跟在云不意后方,舆图摊开,挂在他右手臂上,左手垂在身边,一听云不意说哪个东西看起来好吃,便熟练地掏荷包付钱——一面走路,一面看舆图,一面当移动钱袋子,丝毫不乱。
他正琢磨着云不意方才让他解决的问题——下一站去哪儿,忽然一股冲鼻的香味钻进鼻腔。他刚抬眼,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云不意便把半根烤鱿鱼须塞进他嘴里。
冷天道嚼了嚼,嗯,咸辣可口,又嫩又有韧劲,火候也刚刚好。
“味道不错。”他由衷夸奖道。
别的不提,寻觅美食这一块云不意属实做得无人能出其右。
云不意咽下烤鱿鱼,笑眯眯地问:“怎么样,规划好之后的路线了吗?”
冷天道点点头,舔掉唇角的油渍,不知怎么有点馋了,掏出几枚海边通用的贝币买来两串烤鱿鱼,一串递给云不意,另一串自己一口包了,可吃在嘴里,却不是刚才那个味道。
他咂咂嘴,扭头看向身旁,云不意把烤鱿鱼放在卤味拼盘上,咬下竹签上倒数第二颗糖渍山果,果肉与糖壳一起咀嚼,发出脆亮的嘎嘣声,听上去十分诱人。
察觉他的视线,云不意“嗯”了一声:“你也想吃吗?”
说着,不等冷天道回答,他便把最后一颗山果甩到竹签顶上,挑着递到冷天道嘴边。
“来,最后一颗,给你尝尝味。”
冷天道想了想,张嘴叼走。
糖渍山果酸甜可口,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烤鱿鱼还吃不吃?”云不意举起卤味盘边上的鱿鱼,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了,你吃吧。”喉结上下滑动,冷天道淡淡地别开眼神,将话题绕回正轨:“这片海被你……被我们转得差不多了,距离此地三百里外有一座昏云山,据说是一处钟灵毓秀之地,山顶有间山神庙,听说非常灵验,所以香火颇为旺盛。”
“山神庙……嗯。”云不意若有所思,“以神为名,又得香火供奉,我是得去看看。若是真灵,我就给祂上一炷香,若是骗子,我便教他骗了多少吐出来多少。”
冷天道微笑:“先生,你的香火可没有人敢沾。”
“诶,放在庙里镇镇场子也好。”
云不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鼻翼翕动,忽然眼睛发亮地向前方跑去。
“哎我闻到蟹蚝煎的味道了!快快!跟我走!”
冷天道无奈地跟过去,陪他排队,替他付钱。
把集市上的特色美食吃了个遍,云不意和冷天道才提着几袋点心前往昏云山。
他们到地方时正值黄昏,夕阳照进满山松林,斑驳着错落的光影。草丛矮竹中开出灿烂的花朵,掩映着没有人为开辟痕迹的小径。
山壁上垂下一条瀑布,波光粼粼,仿若天然的银屏。水流落到山脚,汇聚成一潭静水,水面如明镜,倒映深林苍翠、天穹蔚蓝、晚霞绚丽,还有猝然远逝的鱼影。
即将入夜,人们三三两两从山上归家,有的背着药篓,有的扛着干柴,也有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先生妇人穿行其间,走走停停,在锦绣山水外,别是一番风景。
云不意好好欣赏了一番美景,又眯着眼在来往的人群中逡巡,良久,忽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