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哪句?他方才说了许多话。”云不意笑眯眯地看向他,故作不解。
冷天道捏着一角衣袖缓缓摩挲,面上仍旧不显山不露水:“已许天下之心,难再许人——这句。”
说话间,他垂下眼睫理了理袖口,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嘛……就我个人而言,不赞同。”云不意摇头,隐约感觉到他情绪不对,但细琢磨又琢磨不明白,只能如实回答道:“不过人各有志,做决定的人不后悔,我们这些看客也不必为他惋惜。”
人各有志……
冷天道将这四个字在舌尖滚过一圈,总感觉它们暗含了赞同的意味,泛着挥之不去的苦涩,不免将内心本就压抑的情感按捺得更深。
两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谈论起下一个去处。
后来冷天道带着这份后知后觉而又隐忍的情意,陪云不意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风景,又与他隐居在瑶池畔,终日相对,朝夕不离,仿佛是他躯壳的延伸外化,而非独立个体。
他沉默地活成云不意的影子,不管心中那些荒唐情丝如何疯长,如何在深夜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都情愿煎熬着,再没有生过宣之于口的念头。
爱情是短暂绚烂的烟火,冷天道不想讨云不意片刻的惊艳侧目,他要长进云不意的骨血,变成他无法割舍的灵魂的一部分。
直到那个令他懊悔终生的未来到来。
云不意从来不会隐瞒冷天道任何事情,即便涉及到他自己的生死。
可他同样深谙语言的艺术,以及人族生来自带的那种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在某个平常的午后,云不意喝着瑶池边上村民们送的花茶,用讨论晚上吃什么的语气对他说:“这个世界出了大问题,需要我修补修补。”
他说得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冷天道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凭他的实力,再大的问题,也能挥手解决。
他却没想到,这回云不意口中的大问题,是大到必须让他拿命去填的窟窿。
神话纪末年,初秋,大雨瓢泼,响雷如鼓。
黑沉沉的苍穹出现了两道交错的十字状裂痕,将天空泾渭分明地切成四块,裂口如巨兽齿牙差互的巨口,雷霆闪过,照出刺目的猩红。
与此同时,大地之上山倾谷突,江河倾陷,瑶池干涸,汪洋逆流。地壳寸寸开裂粉碎,沙尘四溅,被暴雨冲刷成一片泥泞。
无形而磅礴的压力充盈于天地间,纵然冷天道是仙道化身也难以承受,只能像其他生灵一样被压迫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云不意的元神回归本体,抽离根系,将庞大无边的真身升上空中。
静寂片刻后,密集且紧促的碎裂声响彻云霄,建木神躯仿佛倾颓的山岳、逐风的细沙,随漫天星斗一同坠入深海、坠入世界的背面。
在海鲸的哀鸣声中,几乎所有仙人都义无反顾地奔向建木解体之地,一个接一个地没入祂陨落后化成的星光,成为其中一员,心甘情愿献出苦修多年的仙力,为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添砖加瓦。
每个仙人,甚至是实力平平的修行者,都能追随云不意而死,唯独身为仙道化身的冷天道只能看着。
他被迫从第三人视角,看见真正意义上的天崩地裂、沧海桑田。
四极裂分为四界,由建木神力托起,也被祂塑造的屏障隔开,互相独立。各界落成时,磅礴的冲击伴随山呼海啸般的巨响激荡开来,无处不在,无所不往。
人、妖、魔三族生灵在如此伟力下颤栗不止,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尘埃,眼看就要被这犹如大厦倾覆的力量随意抹灭。
生死存亡之际,仍然是建木神力护住了他们——其中还掺杂着部分仙人灵力。两种力量交织构成的屏障拦下了漠视万物的毁灭性冲击,这片天地才幸而没有回归混沌初开时的死寂荒芜。
到了这一刻,冷天道方明白云不意说的“大问题”究竟是什么。
三族混居的世界,大道芜杂,终究有一日要分开,彼此独立,各行其是。这是无法避免的未来,哪怕是建木也不能阻挡,否则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但若是让四界自然、或者在某个契机中顺势形成,各族生灵免不了死伤惨重。如果过程中再爆发种族大战,局面会尤其糟糕,甚至埋下三族仇视对方的祸根,云不意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他深爱这个自己一手创造的世界,在三族中虽然偏爱人族,不大中意魔族,却把他们都放在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一方出现大量伤亡,对他都是沉重的打击。
所以他亲自出手,在加速世界分离进程的同时,将一切代价尽数担下。
云不意耗尽建木真身的神力,促使四界提前落成,并以自身躯壳,为众生承担全部的冲击。
他牺牲所有,与当世九成九的红尘仙一起,为后世的生灵铸造了一方再无任何后患的天地。
冷天道想通所有事情之后,忽然感到十分荒谬,看着眼前风烟俱净的新世界,发出沙哑低沉的笑声。
他化身为人万载,今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蠢笨愚钝,连那些从未见过云不意的红尘仙都知晓他的目的,不惜燃烧性命助他一臂之力,自己日日跟在他身旁,却一无所知,临了了,还像他创造出的那些柔弱生灵一样被他护在羽翼之下,卑微苟活。
他应该像那些免于一死的蝼蚁那样,跪在地上感谢建木的庇护,感谢仙人们的慷慨赴义,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应该回归仙道,成为天道的基石,维持它的运转,替云不意继续监督和保护这个新生的世界。
冷天道太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因此他更加知道,自己不愿意做那些事。
云不意并没有留下什么要求,他走得太急太快,甚至来不及对冷天道说声保重,显得那样仓促和无情。
于是冷天道便能心安理得地将一切责任置之度外,去做自己此刻最想做的事。
他散去人身,意念回归仙道,让这块因建木而生的大道基石由内而外崩碎,追随陨落的神明而去。
为祂生,陪祂死,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的圆满?
新生的天道还未来得及运作,就因仙道的毁坏而陷入沉寂,尚未完全诞生的意识从此沉睡不醒,人族的修行之路也随之断绝。
冷天道知道如此选择的后果,却依旧像那群坦然赴死的红尘仙一样决绝。
在意识长眠的前一刻,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昏云山,想起山顶吹来的风落在青鸟的衣襟,想起那隐秘幽微的爱意和以人各有志为名的分离。
冷天道忽然有些后悔。其实活成云不意生命的一部分,和成为令他惊艳侧目的烟火并不冲突。
他分明有无数机会可以坦诚心意,却束手束脚,导致今日陪云不意同生共死,都不能像仙人们那般坦荡和理直气壮。
昏云山的山神赴死时,可曾后悔那日托风送去的是花瓣而不是挽留?青鸟生死相随的那一刻,又是否遗憾过没有坚持己心,而是纵容他的决定选择放弃?
他们身死魂灭,从此同归天地,是一起落在枝头的雨、相依相随的云、风中依偎的尘埃、彩虹中毗邻的色彩。
他们如今浑如一体,不必在意是否后悔。
冷天道当然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内耗上,他把自己拆得支离破碎,平静地跟随云不意的脚步而去。
在道法寂灭、心死魂消的一刹那,他忽然感觉有一缕风拂上面颊。风里带着尚未散尽的香气,依稀与云不意常饮的花茶相同。
冷天道想睁开眼,伸手去捉这缕香气,却陡然想起自己已经没有躯壳,灵魂也在焚尽的边缘,早就失去了感知外界的能力。
大抵是错觉吧,是自己太过眷恋陪伴云不意隐居的时光,而在生命的最后产生的错觉。
冷天道这样想着,放任仅存的魂魄消磨殆尽,跌入无尽的黑暗。
黑暗深处,正为他孕育重逢的美梦。
……
岁月倒流,回到隐居的某一年,云不意着凉卧病在床,远道而来的访客拿出银针,说要帮他针灸,散散体内的风邪之气。
冷天道倚在墙边,看见云不意青绿泛紫的脸,忍不住想笑,又感觉这一幕恍如隔世,令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