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
「平儿,昨夜你哪去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绕到他身前,含笑凝视,不怒而威,叫慕平差些软了脚。
「娘……」慕平嗫嚅着。
长廊上几间厢房的木门咿呀地打开,睡眼惺忪的姊姊们整好了衣衫相继起身离房,她们见着了他这个彻夜未归的弟弟,打趣地说:「平儿回来了啊!」
「是开窍了么?竟也会在外头过夜了?」
「是长大了!」
「猜猜在谁家过夜呢?」
「老天保佑别是这条街里的任何一个女娃儿。」
「怎说?」
「没一个能看啊!」少女们哄然笑着。
慕平鼓起了嘴,这几个姊姊就只会取笑他。
「妳们去用膳吧,少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容氏驱离了女儿们,她这十个女儿各个天资聪颖,琴棋书画皆jīng,只是心眼儿有些坏,就喜欢损这个年纪尚幼的幺弟。
容氏回过头来,问着儿子:「昨晚哪去了,你还没回答我。你可知我与你爹为了寻你,几乎翻遍了扬州城?」
「昨晚……昨晚在隔壁楚家……」娘亲的正色,令慕平有些心惊胆颤。
「楚家?!」容氏大吃一惊。「你怎会到楚家去!」
走过了庭院的少女们一听见是临宅楚家,争相巴在长廊上细听,切切私语着。
「我跌伤了脚,」慕平指着自己受伤之处。「所以他们帮我包扎,然后我又接着听琴,不小心睡着,就天亮了。」他哭丧着脸,娘亲此时神qíng真是恐怖非常,吓得他三魂就要不见七魄,慌乱不安。
「什么楚家?」远处传来吼声。
方方回府的慕鸿奔至妻子身旁,怒视犯错后头低得不敢抬起的儿子慕平。「楚家住着不祥之人,整个扬州城都说楚扬是个蓝眼妖人,他那双眸会摄人魂魄,鬼魅魍魉投世害人来着。我不是告诫过你们别靠近楚家吗,你竟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相公,」容氏摇摇头。「你没对平儿说过,你对的是女儿们。」容氏指了指长廊旁不停讨论着楚家公子,qíng窦初开的一群少女。
「我没说过?」慕鸿皱眉。
「是没说过。」容氏叹了口气,她这良人有时xing子就是太急,记不住详qíng。
少女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楚扬,但说的不是他的蓝眼多骇人,而是轻声讲着他如何俊秀清朗貌似潘安,令人神魂颠倒心神动摇。
「反正,」慕鸿不理会究竟有无对儿子叮咛,他道:「反正我不许你再与邻宅有任何来往,不许再踏进隔壁一步。楚扬的爹娘说不定就是因为生的这个孩子会害人,所以才把他由京城扔到扬州来。」
慕平噘着唇,不发一语。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了,闷声闷气地!爹这么做是为了你好,爹连生十个女儿好不容易才有了你这个儿子,你可是整个慕家唯一的男丁,你已经八岁了,自己要学会怎么想,别总是往外闯祸。」慕鸿气得脸色发青。慕平仍是噘着唇,眼眶红着。
「看,又要哭了,又要哭了!」姊姊们笑着。
「回房面壁思过去,没我允许不准出来!」慕鸿将儿子吼入了房。「像个娘儿们似的,没半点担当,将来怎么奢望你成就家业!」
「进去吧!」容氏也摇了摇头。
由楚家回来后几天,爹娘的戒备松了。慕平探头探脑地溜出房门,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发现。
这些日子睡着醒着,他耳朵旁总萦绕着楚扬的咳嗽声。他惦着福伯那句话:大夫不肯来……
大夫不肯为楚扬诊治,楚扬的病恐怕会越来越严重,他心里担忧着,一直是睡不安稳辗转反侧。
趁着四下无人之际,慕平拿出看家本领,翻墙出了外。
雨chūn里的扬州被浓浓雾气包围,蒙蒙眬眬地,宛若覆上薄纱般无法清楚而视。上了小桥,越了潺潺曲水,拂起河岸如烟垂柳,踏过湿漉的石板古道,他跑得气喘吁吁,几名袄上结着琵琶扣的女子迎面而来,险些让他撞着,惊呼了声。
直奔至扬州城郊,狭窄幽弄后,廊棚内,慕平大口喘息,敲了医馆深锁的木门。「大夫、大夫在么?」
「是谁啊?」许久之后,有名老者出来应门。
见有人出来,慕平方才的冲劲一下子又灭了,他张着嘴,一时片刻竟无法开口。
「小兄弟,有何事么?怎么不说话了?」老者为医馆主人,近年因双眼渐渐无法视物,已减少外出行医看诊,住在城郊的他只收些零星患者,聊以糊口。医者瞇着双眼,满是皱纹的脸朝慕平靠近,想看清楚眼前的小孩些。
「不、不是我。」慕平往后缩。「大夫可以随我出诊吗?我有个朋友病了,他咳得很厉害。」
慕平是从家里仆人口中打探到这名大夫的。福伯说扬州城内的大夫不愿诊治楚扬,那么,扬州城郊的大夫或许可以,这是他所猜想的。
「那么,小兄弟稍等片刻,老朽拿个药箱。」年迈的医者转身入内携了药箱,随他缓步前往扬州城内,探视楚扬。
再回到城内时,日早已暗、天色全黑。
他们来到楚家门外时,慕平是掩着脸的。他匆促地胡乱叩门,就怕楚家的人来迟了,他会给自个儿家里的人发现,而后揪回去又再面壁好些天。
「来了、来了!」福伯打开了门,见着竟是慕平,喜出望外。「平少爷,是你啊!」
「福伯,麻烦先让我进去躲一躲!」慕平左右张望确定安全后,侧身入了楚家大门,随后再招来大夫。
他轻声对着福伯道:「我找了个大夫来看楚大哥,这个大夫眼有些盲,肯定不会被楚大哥的蓝瞳吓到的。」
「平少爷。」福伯听得慕平为自己的主子如此费心,简直是感动涕零到无以复加。
「楚大哥呢?」
「奴才带您进去。」福伯躬身带领,心里头对这才八岁却菩萨心肠的慕平兴起万分感谢之意。
他们在月下长廊间走着。还在远处,慕平便听见楚扬的咳嗽声,一声一声,咳入心肺。
福伯叩门入内,房里未燃上灯,一片漆黑黯然。夜色浓厚中楚扬靠着些微月光瞧见了慕平。
「是你!」楚扬万分惊讶。
「我带了大夫来看你。」慕平绕过桌案,来至楚扬身边。
窗外夜色浓郁月色蒙蒙,静悄暗房内大夫开启药箱的声音夹杂楚扬的咳嗽声,在沁凉如水的夜里,格外清楚入耳。
几乎眼盲的大夫靠着多年行医的丰富经验,即便看不见,也准确地为楚扬切上了脉。
福伯心焦地问着:「大夫,如何,我家小少爷的病不严重吧?」
「放心,只是气瘀攻心。我开帖药单给你,这药按时服用,方能见效。」老医者说着:「然而此病久矣,小兄弟心胸不开则郁闷难散,我虽开得了药,但心病还须心药医。」
慕平听不懂大夫说些什么,他只是待在chuáng边,睁着双大眼,静静看着楚扬。
那之后,慕平又在楚家待了一晚,服过药的楚扬发起高热,大夫走了,失去琴音的夜晚,他无法离开。
福伯为楚扬拭汗,彻夜未眠,慕平的眼睁睁合合,几度醒来,也只绕着楚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