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不答就代表同意。”江原哼然一笑,“其实我现在很盼望你不同意,说不定我会让你比上次还销魂。”他倒转马鞭,鞭柄在我胸前撩过,“凌悦,咱们不妨试试。”
我双颊一阵发烫,向旁边躲开,冷冷道:“行军途中,殿下就不避人耳目?”
“嗯,又来这个。”江原有点嘲弄地笑,“你怕人看,那就找个背人的地方如何?”
我不想再理他,沉着脸喝声“驾!”,赶到纛旗下与几名中军官员并行。江原面色平静地回到队伍中,问旁边副将乔云道:“前军怎样了?”
乔云忙道:“斥候来报,薛将军一路顺利,已快到达渑池,沿途禁止乡民出入关口,以防北赵察觉。”
江原道:“传令,兵分三路,右将军武佑绪寅时初北上渡河,徐徐向蒲坂bī近,随时听我号令;左将军程雍率部离开大路,抄小路沿洛水而上,绕过弘农,向函谷关挺进,注意掩藏行迹,三天后抵达;中军不停,直奔弘农。”
乔云肃然道:“得令!”随之叫来两名骑马斥候,一一jiāo代清楚,自己打马回头,低声jiāo代几名中军护卫。
江原传令完毕,又挤到我旁边,低声道:“我刚才想起一件事,听说你有许多天拒绝凭cháo疗伤,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殿下自己不也一样?问你自己好了。”
江原中溢出yīn谋得逞的笑意:“我是为了让伤痕留得久一点,难道你也是?”
“你……”我不由抬高声音,却见周围都是沉默行军的将领,记室参军事吴胤的目光沉沉向这边扫来,只得把骂他的话咽回肚里。
江原将我囫囵看过一遍,低声道:“刚才抱你时发觉又瘦了,可见跟我吵架对你没什么好处,又没对你怎样,何至于那么生气?”
我磨着牙道:“只要你别惹我,那我保准心宽体胖,连喝药也省了。”
江原认真看着我:“好,只要你好得快些。”
我有些错愕地抬眼,看见他忽转郑重的神色,反倒呆了一下。
江原弯起唇,继续道:“不过你是不是等于承认因为我才寝食不安,消瘦若此?”
我当下有吐血的冲动:“别再跟我说话!”马鞭扬起,迎着附近几个将军异样的目光,策马与他远远隔开,身后仍隐隐传来江原的轻笑。
旷野清冷,夜色如漆,黑色大军如一条巨龙蜿蜒向前,劲猛寒风从丘陵间低吼着卷入人群。江北毕竟是不同江南,虽然已近冬末,天气却只有更加冷峻。我裹紧了身上斗篷,心qíng很快归于平静,便开始思索这一路布军的用意。
弘农作为北魏的重要据点,地位至关重要,北赵突然出兵,应是知道了江原打算倾力而出的消息。国家存亡之际,坐以待毙自不如占取主动,或许还能换得一线生机,北赵的想法应是如此。而在江原这一边,虽然有些陷于被动,却不至于全盘打乱,这番出击不过将进攻日期提前了而已。
江原对大军的安排不是全力解救弘农,竟是针对函谷关而去,显然意在突袭。然而函谷地势险恶,北赵素来民风剽悍,好勇斗狠绝不亚于魏人,他这般骤然分兵,对敌优势削弱,其实也增加了不少危险。万一函谷守军有了戒备,而弘农又久救不下,就要面临首尾夹击的局面,因此布兵细节上还须仔细推敲。
再想江德高居庙堂定下的攻赵战略之一,竟然是命大将程广舍近求远,长途跋涉绕道河西,却又不给任何具体指令,看似毫无道理,其实饱含深思。
一则尽可能迷惑北赵,让其认为北魏要在河西寻找突破点,从而不得不加qiáng戒备。一旦北魏再从东面进攻,河西宇文氏便无法增援关中,东面压力会小得多。二则就算北赵不受迷惑,同样不得不防,因为一旦放松戒备,这支两万人的jīng兵便可顺势而下,从背后cha入致命一刀。所谓两兵jiāo战以正合,以奇胜,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路防不胜防的奇兵。
只是程广孤军深入、后继无源,一旦到了不得不与宇文氏大军短兵相接的时候,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两败俱伤,那两万兵士的覆灭命运几乎是注定的。江原耗费心血打造出的三万jīng兵,未及大显身手便等于被灭去两万,若不痛心疾首才怪。
想到这里,我突然心中一沉,想起江原那日疯狂凶狠的举动,想起他凝血的双目,原来都是大有原因。
本以为他是毫无道理的疑心大发,其实并不是。他的父皇刚刚给他重重一击,我却逞口舌之快对他冷嘲热讽,更扬言要离开天御府投靠江德,所以他才会那般生气,打了耳光不够,竟要对我施以qiángbào。他当时的表qíng,分明是受伤到极点,并不见得比我好受多少,可惜我没有察觉。
一念及此,我不由自主回头向江原方向望去,却恰巧与他目光相撞,忙假装扫视一下周围,从容收回视线。心里感觉很怪,好像揭开了一层从不愿意触碰的幔纱。
很多时候江原不说,却似乎早将我看透,我只顾极力隐瞒自己,却几乎从没想过去解读他的真实心思。是不是因为平日对他戒心太重,忽略了许多事?
回想这些天来,总是对江原怪责居多,觉得既然他有疑心,我又何必徒劳解释,正该识趣地主动疏远。可是今夜在如此紧急军qíng下,他没事一般来找我,已是用行动表明了态度。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缰的双手,手心里是多年行军留下的厚茧。过去的十年间,不知在多少场战役中浴血奋战,挽弓执剑,所向披靡。如今就要重回战场,却不知道还挽不挽得起弓?
想起江原曾经问我,若我没有失去内力,会不会待他不同?我没有正面回答。
还用回答么?当然会不一样。
虽然在他面前从来都不会示弱,但我却知道自己心底常有虚弱之感。所以他每进一步,我便会后退一步,不是不相信他,只因对自己不够自信。背叛的教训就在眼前,赤冲还在步步紧bī,如果轻易将自己全部jiāo付,一旦再次成为某一方的牺牲品,我已经没了脱身的力量。
就算江原愿意帮我,我又怎能依靠他的保护而生存?
我轻叹一口气,仰首看向远处。不如就这样罢,不管他怎样对我,只要把持住自己,只要不对他太过依赖。
“凌主簿在想什么?”我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这声音,心跳漏跳了几下。只见江原在我左边出现。他稳稳骑在马上,后背挺得笔直,扯住马缰略微歪头看我,嘴角仍是带着一点嘲弄的笑意。
我因为心中乱想,眸子已经很久没转动,有点呆滞地回神看他:“我在想,殿下是不是太好奇了点?”
江原伸开五指在我面前左右晃晃:“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别半路睡着了掉下来,这张脸就更丑的没法看了。”
有的人就算是对你好,也有本事用最惹人厌的方式表达出来,最后搞得你火冒三丈,比如江原。
我眼角一眯,慢慢道:“丑一点没什么,免得禽shòu来扰。倒是殿下明明没摔过,却看着像摔了七八十次,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