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完结
宁王郑泽业见步回辰气度轩然,又早已听得回报他方才在泽中连折自己手下军将武士之事,自知此时不能怠慢失礼,便趋步上前,拱手笑道:“步教主,小王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尊颜,三生有幸。”步回辰还礼微笑道:“岂敢,本座亦闻王驾威名久矣。”两人客套一番,携手登上高岗。
郑泽延请宾客入幕,在大帐中摆下盛宴,为步回辰接风洗尘,汪占泰等内庭贵监侧席相陪。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绝。宁王及下僚频频向步回辰敬酒,又大谈天下大势,偶尔恭维步回辰边庭纵横之功,言语间自有机锋;步回辰及诸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攻守皆备;汪占泰陪尽小心,使出十分手腕,两头拉扯。这般一来,倒令步天诸将将定泰朝中权臣震主,君臣猜忌之势,瞧了个八九不离十。
谈笑间又说到步回辰亲率骑兵,孤军深入危须腹地一事。这是步天军扬名天下的一场大战,本朝不世出的奇功,论起来在青史中必能留名。便是定泰军将也不好夹枪带棒地编排,宁王只得端起一满杯酒,含糊笑道:“这样险极之境,非步教主武功盖世,不能进退自如。本王当得替边关万姓,敬步教主一杯。”他麾下幕僚们听说,纷纷将面前酒盏举了起来。
步回辰捏着自己面前金爵,却不举至唇边,微微笑道:“这一节是宁王过誉了,本座不过自后增援罢了,建此奇功的,另有其人。乃是本座府中客卿,通识危须地理,胆略才识,冠绝天下。渡翰海而绝流沙,出生入死;烧王庭而绝国祀,危须震撼——非本座饰言夸口,边关十数万军民,谁人不识千骑闯王庭的沈渊沈公子?宁王这一杯酒,本座不敢代领其功。”说着,三指拈着酒爵,轻轻顿回了案上。
郑泽听得脸色变了几变,他与危须新王书信往来,尔班察若隐若显地提过几次“人符”之秘。他虽知道尔班察移祸江东之计,对“长生不老”之术也是将信将疑,却也有心一试端倪。但步回辰这般锦绣文章一作,沈渊名扬天下,自己再要伙同尔班察做些什么手脚,只怕天下悠悠之口,史书如椽之笔,在危须王庭一战之外,就要给自己加上个“嫉贤妒能,自毁国家干城”的名声!又想着自己正是经略天下的时候,怎能搅到这种咒术巫蛊的阴贱名誉中去?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瞟一眼步回辰,一看之下,更吃一惊。——金爵光滑的表面,已印出了三个深深的指痕,正对着自己,仿佛一张张口冷笑的金面具。金爵的三足如同被裁去一截一般,放在案上竟矮了一层,竟是被步回辰的指力硬嵌在了坚硬的花梨木桌面之中!
众人交头接耳,郑泽气得脸色铁青,他如何不明白这是步回辰示威之意?本也是年轻气盛,飞扬跋扈的性子,此番又是立意要压制步天军的气焰的,更忍不得。便假笑一笑,敷衍道:“那么,本王将来有机会,倒要见一见这位沈公子。”眉毛一扬,向身后亲随示意道:“寡酒无味,歌舞助兴。”那亲随屈膝领命,躬身退至帐边,向帐外传令。
不一时,鼓乐齐备,大帐的牛皮幕门向两侧拉开,两队珠冠绣袍,长裙锦靴的舞女鱼贯而入,排在厅间,向堂上宾主们屈身施礼。身上桃红衣衫翻飞,腰下绯白异色花间裙散落开来,如云霞曳地,美不胜收,看得酒至半酣的诸将都是眼睛一亮。却见舞女们拜倒在地,一动不动,连头上珠花也不曾摇上一摇,更是心痒难搔,个个都望着席上两位贵人,巴望立时开舞方好。
郑泽见众人有意,向步回辰微微一笑,道:“步教主,这支歌舞,乃教坊新制,唤作《飞龙引》。因有剑意,小王不得不先问尊意,以防有惊扰客人之嫌。”步回辰微微一笑,心道这等女子剑舞,能将见惯战场厮杀的军人如何?当即应道:“如此新奇歌舞,本座岂有不想瞧之理?”郑泽微微侧脸,向身后笑道:“步教主有令:卿卿献艺如何?”
他身侧陪席的南宫蝶娇声应诺,竟长身而起!众人目瞪口呆,这样两军云集的宴会之上,岂有令王妃献舞的道理?随侍在步回辰身侧的南宫炽脸色僵硬,瞧着自己的妹妹眼波流转步下席去,水袖一舞,从袖中舞出一条精光闪烁的银色绸带。刹那之间,庭中舞女娉婷起立,侧身挥臂,一时间数十条绸带在空中流光飞舞,宛若游龙——那竟不是绸带,而是数十柄寒光闪烁的软剑!
步天诸将俱各大怒,软剑这样兵刃,有鞭之韧,有剑之利,最是难学难精,没有明师点拨指教,连入门都难。江湖之上,以刀剑作兵器的大豪甚多,但是以软剑为护身兵刃的,天下惟有步天教主步回辰一个人!虽然他自恃身份,平日不以兵器御敌,护身软剑出鞘之时更是少之又少,但提起软剑名家来,江湖上谁人不识步回辰?此时他的成名兵刃,竟被数十名歌女执在手中,作歌舞调笑之乐——宁王轻侮之意,扑面而来!
此时乐工齐奏鼓乐,众女软剑翻飞,如众星拱月般将红衣战甲的南宫蝶拱卫在中央。南宫蝶妙目顾盼,剑气纵横,一招一式之间如流云飞雪,轻鸿振翅,极有章法。步天众将虽暗自气恼,却也被这美妙剑舞吸引住了目光。惟步回辰愈看愈怒,南宫炽愈看愈是愧悔无地——南宫蝶所识的软剑功夫,尽是昔日三人习武喂招之时,步回辰点拨她的三招两式!虽然剑法不全,但步回辰在软剑上下了多少苦功,造诣何等精妙。只一招一势的变化,便令人目眩神迷。此时却被南宫蝶作了媚人色艺——这不但是在侮辱步回辰,还是在侮辱授他软剑,教他武功的义父,前任教主步天风!
步回辰神色冷硬,正要推案而起。忽见南宫蝶已舞至近旁,一瞬之间,美目斜睨。步回辰与她目光相对,一眼瞧出了她眼神中的无尽怨毒之意。只觉刹那之间,杀气横生!南宫蝶袖子一抖,那软剑剑锋如附骨之蛆,直向他喉头取来!众人大惊失色,步回辰不躲不避,右手二指倏地伸出,正撄其锋!便听一阵叮零铛啷之声,那柄软剑已被步回辰内劲震得寸寸断绝,散落在了地上。南宫蝶目光如恶鬼一般,狠狠地盯着步回辰!南宫炽早已抢步上前,与三名亲兵一左一右地护住了自家教主,毫不示弱地与妹妹对峙,指间已暗暗地捏住了三柄飞刀。
郑泽大怒,喝道:“怎么回事!”几名吓呆了的帐内亲卫连忙奔了上来,一把便将南宫蝶推倒在地,反剪双臂提了起来。郑泽跳起身来,骂道:“贱人!”大步出席,抢步上前,狠狠地煽了她一记耳光!南宫炽惊得一张口,却没有叫出声来。
步回辰将指间那截断钢甩开,冷冷道:“宁王何必为难王妃?这剑无刃,伤不了人。”郑泽一愣,看了一眼步回辰,堆笑道:“果然如此,我也说这群奴才不敢犯上。”说着,又踹了南宫蝶一脚,道:“连个舞都跳不好,扫兴得很。”
南宫蝶俏脸红肿,唇角淌血,又被这一脚踹在肚子上,更是脸色发白。她倔强地偏开头,踉踉跄跄地被内侍们拖到了一边。南宫炽想起她生产未久,竟被这样折磨,心中一痛,毫无办法地瞧着她与舞女们一齐被内侍们带了出去。
第100章 至疏至亲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步回辰与郑泽举手作别,各归营地,相约明日再入武都郡中相会。步回辰率部回返。一离定泰军营,众将立时议论纷纷,都觉得今日一幕,刺杀不象刺杀,折辱不似折辱,全不知宁王葫芦里在卖的什么药。有人道:“那婆娘拿的便是无刃剑,那剑尖也递到席上来了,还不是欺主!”另一人道:“教主当时若不说破,宁王把她打死了,那倒一了百了!”南宫炽骑马随在步回辰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他虽被步回辰留在身边做了亲军校尉,但是教主身边亲军纪律森严,步回辰亦并未过度倚重于他,时过境迁,人们已不记得昔日青龙门主的赫赫威严。
谢雁齐是南军重将,专从河南道调回步回辰身边效忠用命的。他用兵周密,心思也比旁人仔细的多,听众人大骂南宫蝶,摇头道:“那也不然,他们自己会将无刃剑呈上谢罪的。教主若不想与他们破脸,也就不好再往前施展。”众人了然,谢雁齐又向步回辰探问道:“教主,倒是那剑舞,可有什么不妥么?”
步回辰控马前行,冷冷一笑,应道:“那等花架子的三招两式,有什么用处?”沉吟一刻,又道:“南宫蝶总共只识我步氏七式剑法,今日舞了三式,名唤‘云裾数步’‘清露疏桐’,及‘万倾松涛’。诸位捉摸着,可有异处么?”众将面面相觑,俱各摇头,全猜不出这一回剑舞何意。胡乱揣测一通,均觉太过无稽。有人甚或说起了南宫蝶半月前产下宁王长子,竟未能母凭子贵之事,步回辰看一眼僵直坐在马背之上,紧绷如弦的南宫炽,淡淡道:“无论那孩子如何,均与我步天教无干。”众将明白这才是快刀斩乱麻的处置,俱各点头,纵马疾驰回营。
宁王设宴相待甚晚,待到步天众将归至营中,已是夜半时分。步回辰安排好军务,下令明晨辰时拔营入武威郡。众将临命散去,回帐准备不提。步回辰率亲兵回帐,打发走众人,却将南宫炽留了下来,道:“阿炽,你若受不了在此地,便先回天仁山去。与长源叔父说说话儿,静修武学,也能散散心事。”
南宫炽深深地瞧着他,问道:“教主,你是怕我误你的事么?”步回辰听他误解,平静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瞧着南宫蝶一步错,步步错,心中不忍,那也是你作兄长的手足情深。”南宫炽心头一热,低头不语,步回辰淡淡道:“但是你若瞧不过眼我的处置,留在这里,徒惹痛心。”南宫炽胸口起伏,终于低声道:“是,辰哥,我听你的。”步回辰拍拍他的肩膀,叹道:“我许过你的话,你不必担心。”南宫炽单膝跪地,拜道:“辰哥,你自己保重,我明天一早……就走。”
他低下头去,忽然瞧见箱边小几之上,乱丢着几卷书册,内帐幕前地上,又散落了一张麻纸。他深知步回辰性子严整,最厌紊乱,谁敢这样糟蹋他的东西?忽地明白过来,偷眼瞧时,见步回辰脸上虽无笑容,但瞧着地上那张乱扔的字纸,神色已经柔和许多,温声对自己道:“好了,去吧。”南宫炽低下头去,顿了一顿,终于站起身来,离帐而去。
步回辰见他离开,站起身来,自挑帘入帐。刚刚入帐,便忍不住脸上笑容——内帐之中,一灯如豆,书案前一团狐裘,散在地间毡上,微微起伏不已——沈渊蜷在案边,伏在一大堆乱画乱写的散乱纸张之间,睡得正香。
步回辰无声地笑个不住,在他身边跪坐下来,轻轻收了几张乱扔的麻纸来瞧。见那纸上点点斑斑,似天官书图解,又与三垣二十八宿之分,大不相同。看了一刻,也不多管,便放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拉起狐裘,将那个鼻息细细的家伙裹住,小心地抱了起来。
沈渊身体一动,睁开眼睛,睡眼迷茫地瞧一眼步回辰,忽然道:“啊,我忘了吹蜡烛。”步回辰笑道:“是,难怪烧了鼻子呢。”沈渊伸手摸摸鼻子,方醒悟过来上了当,气道:“胡说,我又不是木头。”步回辰看他脸上被抹了黑迹,笑不可仰,道:“嗯,我也没见过花脸猫一样的木头。”将他放在榻上,唤亲兵送水进来,侍候巾帕。
沈渊打量他一刻,忽然作个鬼脸,装着捋胡子的样子,学着钟长源的口气,道:“我观官人脸上,有抑郁不平,愁闷葳蕤之气,可是胸中有事,无处抒解?老朽为官人起课解忧,如何?”步回辰盯他一眼,把亲兵打发出去,亲自绞了帕子过来拧他鼻子,道:“你精得没边儿了,我有什么事?”沈渊被他拧得乱叫,打开他手,捂着鼻子念道:“占云: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老朽卜的可对?”
步回辰一愣,他虽博学多识,但自小习文,非史即书,用功俱在正课之上,不似沈渊这般多阅杂书。这四句诗俏皮浅白,他竟从未听闻过。看沈渊一刻,咀嚼“至亲至疏夫妻”四字,正合此时心境,越吟越是至味无穷,低声道:“再念一遍吧。”沈渊摊出手来,笑道:“课金十两,童叟无欺。请官人先付帐。”步回辰拈着热巾,随势又拧他一下鼻子,道:“你倒比叔父还会骗钱!”又为他擦拭脸上手上的墨印。沈渊笑道:“官人不知,官人龙章凤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这一世的尊荣富贵不必说了。不过若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话,地角之上,再点上一粒如意痔如何?”说着倏地伸指,在步回辰嘴角上一点,顺势撇了出去,报复地给他画了一道黑胡子。
两人笑成一团,步回辰一天抑郁之气,烟消云散。沈渊洗净手脸,道:“我是来借你的书瞧瞧的,不想弄到这个时候。”步回辰无声一笑,拉他衣带道:“哪个时候,什么时候?”沈渊脸一红,挣道:“这是什么地方?明天……”步回辰挥掌灭烛,一臂间他扣在怀中,轻声笑道:“明天怎样,今晚……又怎样?”他揽住他,在嘴角边轻啄一刻,柔声笑道:“只求公子为我卜完此课,课金任凭公子,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出去玩儿……所以更晚了(汗啊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懒……)……对八起(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第101章 阑夜心知
两人更衣上榻,头碰头枕在一处,轻声说笑。步回辰心思畅然,直如谈天说地一般,将今日宴中情形尽告诉了沈渊知晓。说起那三式剑法,哂道:“内劲不继之人,使软剑剑法,剑势无一不能为敌手反制回来。南宫蝶的武功,连一流高手也算不上,哪能习软剑?我当初不过是图个乐子,才将那几式剑法说与她听的。没想到她竟然连这些私事也抖落了出来……”解嘲地一笑,揽着沈渊,道:“果然是你方才所说的‘至亲至疏夫妻’。”沈渊却琢磨着那三式剑法,笑道:“‘云裾数步’,好香艳的名儿。”步回辰随手在帐内划个式子,道:“不过是下削膝骨,胫骨,踝骨三路罢了。这一剑纯以柔劲破敌,才用了女子舞姿为名,取其柔势袭人的意思。”沈渊摇头道:“不然,‘云裾数步踏雁沙,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好百折柔肠的女儿家心事啊。”
步回辰冷笑道:“她柔不柔肠,与步天军的死难将士,也无甚相干了。我与她恩断义绝,她如今这般做张做致,只怕是因为再也没的别的法子在宁王面前献媚,才这般黔驴技穷的出丑罢了。”沈渊知他此番受辱甚深,多少恨事只能自己一个儿咬牙忍下来,伸手轻轻摸摸他的脸,道:“图穷匕首见,那宁王一上来就使这样下作手段,倒省了你不少麻烦,是不是?”步回辰一笑,转头亲吻他的手腕,道:“不错,只要我断了他与尔班察的勾结之路,他在这西北战场之上,就再没花样可玩,只能老老实实地给我退出武都郡了!”沈渊笑道:“尔班察哪敢惹你,你有危须血脉重宝在手……”一语未完,在夜色之中也瞧得清楚步回辰吊起来的凶暴眼睛,笑得在他怀中打滚儿道:“我是说辟尘珠,你想到哪儿去了?”步回辰看他半晌,突然翻身压住他,道:“便是我想的歪了,也是这张讨厌嘴的祸!”擒住他手腕按在枕上,恶狠狠地亲了下去。
沈渊又笑又挣,终于抵不过他的气力,软倒在他怀中任他轻薄。低声道:“别闹……你不爱提阿曼,那便不理会她便了。过几日尔班察也要来武都郡观礼。咱们再让他出一次丑,我我助你破了尔班察的‘使车步’,好不好?”
步回辰听得此言,往事骤然兜上心头,笑道:“你说这事,我也早就想问你了。我忆遍了平生所识的西域武功,关于‘使车步’的记载,只有一零半爪,要破也无从破起。你可是当年与尼坚摩嘉交过手,才悟出了破法的?”沈渊摇摇头,道:“当年我在他的手下,也因为这套步法吃过大亏,后心中的一刀,差点儿送了性命,哪里这般简单就能悟出破法?只不过这回在危须国中……”他看看步回辰脸色,笑道:“你不唠叨,我才告诉你。”步回辰叹道:“又弄险了,是不是?”
沈渊垂下眼帘,道:“也不算弄险……那时我已经被谢如璋捉住,送入祭殿了。……他炼化我之时,我闲得无聊,就将窟顶上的天宫图,记了不少。要是能与你们教中所记的图谱相佐证,只怕我能将它推敲出来。”他躺在步回辰臂间,坏笑道:“那是至那窟中的圣殿,危须人用它装神弄鬼了许多年。若将这图流传到西域去,西域诸国也就少有人去瞧危须人吹嘘的窟中奇景,供奉他们的火沃神了。”
步回辰听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渊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其间的凶险与考量,实不下他千骑闯王庭!那样的魂飞魄散关头,他竟还能说“闲得无聊”而参悟武功。若非自己亲眼见识,实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聪明智慧,无边胆色;亦明白非是一腔为国为民之念,不能有这样的审慎自持,淡看风云。他有些怔仲地听着沈渊在自己怀中胡扯八道,评论危须星象与中原天象的种种不同,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日酒楼上的箫音,自天涯而入心间,历百年而凝深情。臂中苍白清瘦的一抹俊秀容颜,宛如清泉月华,尽被自己掬在了臂间。白日间那些繁华富丽,烈焰腾空般的红尘盛景,俱被这晶莹流光洗得尽了。他揽住沈渊,将那瘦得不堪一握的身躯深深地笼入怀中,缓缓道:“轻澜……”
沈渊被他的气息笼住,依旧有些羞赧无措,低声应道:“什么?”步回辰摩梭着他,喃喃道:“你现在肯活下去了么……为了我?”
沈渊沉默一刻,伸臂回拥住他,低声道:“你让你那位弄暄捣鬼的伯父带着尼坚摩嘉的心脏回天仁山去了,你当我不知道么?”他闭上眼睛,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当初我负了阿籍,实不想再负……另一个人。可是你……你们,为什么要这般不顾一切地……待我好?”步回辰亲亲他的嘴唇,低声道:“说你聪明,这个时候怎么比谁都傻?若是两心相悦,便是隔山隔水,生死永诀,也不能叫作相负——郑骥一世,都不曾觉得你负过他。”
沈渊听他说到“生死永诀”四字,身体轻轻一抖。步回辰知他受创极深,非一时一刻可以淡忘。便岔开话题,又与他谈论起了那日协同破敌的武功,步回辰剑势搏采众家,沈渊破解“使车步”颖悟精当,两人相互印证,越论越是兴至盎然,只觉二人心照之间,天下武功无不可破。沈渊本是强记窟顶星图,其中有许多不敢确定之处,如今得步回辰博学多识之助,深研武功心法之彻,将一处解透,不少疑难便迎刃而解。说得兴起,果然将方才伤情扔到了九霄云外,得意万分地吹嘘道:“危须人的见识胶鼓瑟,那比得上我中原各路武功心法变幻万千?不说别的,我若深习爹爹的青岚心法,定能发扬光大,将来成一代宗师之时,步教主可要拜入门墙?”步回辰咦着他道:“我倒没见过睡到午时才起床的大宗师。”沈渊气道:“飞花摘叶可以伤人;我这等身份的大宗师,睡息吐呐,一般的练功!”
两人夜谈不休,不知不觉夜漏五更,东方晨星已出。沈渊终于支撑不住,亦是呵欠连天。步回辰笑道:“大宗师可要安睡?”沈渊眼皮打架,呓道:“今……今儿不是要去武都郡么?”步回辰笑道:“放心吧,我自当为公子备好车驾。本座可不敢将一代宗师扔在荒郊野地里。”沈渊一笑,脑袋歪在枕上,安心梦周公去也。
步回辰怜他好睡,便嘱咐他身边的亲兵侍候沈公子,随后军行动。自己率部先行,到都门泽中与宁王相会,同入武都郡中。
统领步天后军的,乃是昨日那青年将领,勇猛粗豪的杨百安。他本在并州军中,一向在河南道征战,对西北边关军务知晓不多。虽也知道这位沈公子在边关威名赫赫,但见此时沈渊如此惫懒,却有些轻视之心,心道:“日上三竿了,却还在车里睡觉?——这样的公子哥儿,倒是怎样能闯过那流沙海的?”心道若有机会,自己倒要向教主身边的知情人们问个明白。
此时诸郡俱无战事,众军登程上路,也见田野之间,有乡农劳作,一派太平景象。不一时,又有定泰军传令军卒到来,恭迎他们入武都郡。杨百安见状,更是放心着意,令他们头前带路,浩浩荡荡往武都郡中而去。
驰至中道,忽见一匹快马,斜刺里穿将出来,拦在了路前。杨百安正在军伍之前,见状连忙勒马,道:“你……你不是教主身边的……那个,南宫校尉……”
马上骑士并不答言,只略一躬身,行了军礼之后,便掏出一块令牌,对杨百安示意道:“教主有令:沈公子不必入武都郡。随我往西军军营中去,另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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