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曲
月影疏横
伴着他的轻咳,我沉沉入睡,睁眼醒来之时,天竟大亮,我正迷茫着眨眼,耳边却忽闻一个轻柔的声音:“玉钗半脱云垂耳,亭亭芙蓉在秋水。”我一怔,他竟醒了,不知瞧了我多久,昨日还讲究什么男女大妨,今日就光明正大起来了?真是个伪君子,我故意伸了个懒腰:“盟主的风寒可大好了啊,居然能吟诗了。”
他清浅一笑,更见消瘦,眼角青痕深重难掩:“昨日多承姑娘赐药,出了身大汗,这便好了许多。”我不禁憋气,这,这不是弄巧成拙是什么,只得讪笑道:“哪里,哪里,其实是盟主神功盖世啊。”他眼儿弯弯,笑意顿现,我忽觉有什么不对,这才发现,原本盖在他身上的风氅此刻竟裹了我全身,他已换回自己的衣裳盘坐一旁。我有些气急:本姑娘好不容易大发善心,你就这么不知好歹,若是病更重了,岂不辜负我一番心意?我霍然起身,大步至他面前,将风氅扔过去:“这种时候还要做谦谦君子,也太过了吧,不要命了?”我恶言相向,他扯了一抹淡笑,却是孤寂而又寥落:“我,没想那么多。”
我想我是没话可说了,只得跺跺脚奔出庙去,摘了几个果子塞进嘴里,端的是甜滑香脆清腻可口。林间鸟鸣不绝于耳,伴着阵阵清风,看旭日初生,阳光透过疏枝残叶拢在身上,我立时忘了昨日遭雨淋的不快,只要今日仍是美好,那么昨日,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如此一想心qíng便顿时好转,随意舒缓几下筋骨,这才想起还有个杨严尘,便匆匆摘了些红润的果子赶回庙中,他已束好发,双腿盘坐凝神静气,我丢过几个果子:“喏,吃点东西吧。”他扬手接过,却在手中摩挲甚久:“昨夜吵到你了吧?”我不在意地说:“无妨,我向来好睡,以往在天氲阁,不睡到日上三竿才不肯起chuáng呢,现下跟你出来,竟见过几次日出了,岂非奇事?”他抿嘴一笑,将果子塞进嘴里,依旧是那般斯文的模样,我瞧着心痒,慌忙三下五除二地吃完自己手中的果子,正有些百无聊赖,忽听他说:“姑娘该练剑了吧。”紧接着,银光一闪,我只得伸手接住。我抚着趋云锐利的剑锋,颇有些迟疑:“我师父都没你那么严格地盯着我练功哪。”
他淡然一笑:“我可不是你师父,所以才要严厉些才管用。”我一撇嘴,要不是知道他没有恶意,这流樱飞雪又如此深得我心,我才不会那么听话呢。我飞身跃出庙门,在林间糙际划出片片流光。不得不承认,在他的指点下,我的剑法颇有进展,只是内力不足一时却很难补救。几番练下来,自觉有些收获,我便收了剑凝神聚气,一转眸,瞧见他斜倚在破败的木门上静静望着我,唇边悠悠带笑,宛若清雅少年凭水而立,无需言语,便已是万种风qíng。我暗暗吃惊:这人其貌不扬,却有着别样的风采,不笑时威严自立,一笑,却堪比任何一个如花男子。我的寒若是到了他这般年纪,怕早是会迷了所有女孩子的心吧。我只一叹:最近总是思及寒,我原以为早将他深埋心底,绝不轻易触及那片温暖,现下却是屡屡惦念,那段过往,有喜有悲有苦有甜,却无一不是我最最宝贵的回忆。我轻轻摇头:寒,我没有变成你期盼的样子,除了依旧是那副好皮囊,其他的,却早已与往日相差甚远了……
我一恍眼,却又撞进他的深眸,只得讪讪而笑,还回宝剑,伸手牵过飞霜寻了片绿糙让它自顾自吃去,又奔至溪边洗净手脸。秋水微寒,我十指沾湿将如云秀发轻梳慢理,溪径蜿蜒曲折,默默流淌,那波光灵动之中映着我粉面桃腮的娇容,我怔怔望去,却咬牙丢下一颗石子:寒既然不在了,那我要这般美貌又有何用?又有何用!我猛一回身,却发现他也来到近旁,便递了水囊过去:“来,喝些水。”他默默接过喝了几口才道:“天既已晴空一片,我们还是早些上路吧。”不料他竟比我还急,我正逗弄溪中小鱼,乐得不知所以,随口答道:“好啊,你既然无甚大碍,那便上路吧。”接下来的几日相安无事,我因了上次的事颇有些收敛,竟也不与他多言,左右不过是一月的路程,等上了扩云,他是死是活便与我无关了。我不想与他多有纠缠,故而常常无视他的好意,而他呢,依旧是每日像个老妈子一样督促我练剑,日复一日,我不但剑术长进了,竟也能天明便起,神清气慡,叫师父见了还不得背过气去。
渐渐地,我发觉自己神思敏捷耳聪目明,比往日不知jīng进多少,心中亦是欣喜无限。怎么说也是他的一番苦心,我没有理由不感激,只可惜我素来没脸没皮,连师父师伯都敢顶撞,又哪会拿他当回事。飞霜如穿云之箭,在官道上奔逸绝尘,我缩身在雪狐大氅中,宛如沐浴在融融chūn光之下,只是耳边却总能听到他压抑的轻咳。我没有他那样的好心肠,所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省得又见他那副叫人光火的模样。偶尔,点点星光落入眼际,大多数时候,我都装作视而不见,曾有几次,脑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却被我急急撇开,我不愿细想,何苦那么累呢,有时候太过明白反而并非幸事。就好像那时的寒,他什么都了然于心,却只是等,等待我长大,等待我懂得他的真心,等待我明了自己对他的那份qíng。可结果,他没有等到我长大,没有等到我明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简单道理。就如暗夜盼不到天明,倦鸟无树可依,他该是怎样的黯然神伤啊!待我明白了这一切,却悔之晚矣,为何人生总有那么多的遗憾,为何命运总是几多坎坷,为何我与寒不能相守一生。这到底是谁之过,谁之过……
只是,我再是冷面寒心,他的好意我可以不理,他的融融微笑柔声细语,我可以不看不听,可有些事却不得不多了个心眼。比如这一次,飞霜正踱着小步行在官道上,落日西斜,余辉袅袅,自层层枝丫间撒下点点光影,我半阖了眼,慵懒地看着路边青翠yù滴的蔓糙。这里不若南疆四季温暖如chūn,却好像隔了北方寒气,到处是一派盎然chūn机。我坐直身子惊喜道:“不想这里竟还有如此脆嫩的青糙,想我坨坨山都该是遍山鹅huáng了。杨大盟主,梅鸿楼地处中原腹地,可也有这样的景致?”他似乎刚从思绪中惊醒,片刻之后才答道:“自然没有,南国佳木葱笼绝翠,在梅鸿楼怎能见到。”我轻叹一声:“是啊,想那扩云山上怕已是冰雪之地,更难见道边蔓糙青青。”我咬着下唇,脑中浮现雪月水边我与寒嬉笑玩耍的qíng景。“青青河边糙,绵绵思远道。有可思可念之人,已是万幸啊。”他的声音徐徐飘来,却是怅然若失,似乎有着无边的愁绪。我回神吃吃一笑:“盟主的感悟还真多啊,见着小花小糙竟也能有诸多感慨?”
他却不理会我的调侃:“被姑娘一直惦念的那个人,可真是幸运啊。”我心中一动,他这话又像是隐有所指,到底是什么呢?莫非他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可这不是笑话是什么,为何最近我时常觉得他言辞之中暗含了别样的qíng绪。我随即又拍拍脸颊:他怎样,与我一点gān系全无,何苦费这脑子去想别人的闲事。我转而又想,他似乎是因了我的话才言于此,难道他竟能瞧出我的心思?这……今后可不能这么轻易便流露了qíng绪,杨严尘聪慧过人,心思又比常人敏锐三分,我却像个傻子一样老盯着他猛瞧,人家心里不知怎么笑话我呢。如此一想,我好生懊恼,只得讪然而笑:“有什么幸运的,怕是他还在庆幸我没在身边吵闹呢。嗯,你见多识广,倒说说此处为何绿意盎然堪比chūn景?”我故意岔开话题,好叫他别专着心思在我身上。“姑娘说是什么缘故?”我有些得意:“我自然知晓,这可都是华倾山的功劳啊,它绵延千里,山势极高,北地的冰雪之气到了这儿都被挡在yīn面,故而山之阳便是一派和暖chūn景。别看现在路好走,出了华倾山,便再无官道,行路怕是会多有不便啊。”片刻之后,他低沉的嗓音传来:“姑娘不是说从未出过远门吗,如何知晓华倾之外即无官道,还有,这山高拒寒之说又是从何得知?我一惊,怎么忘了这茬了,只得说是听师父说的,他也无甚多言,便又是漫天的沉默。我恼了许久,怪自己多嘴多舌,这些事他身为武林盟主又岂会不知,我何苦在他面前卖弄。现下他怕是会疑心于我,不过等到了扩云山,他该知道的也便会知道了,到那时,不知他脸上又会是何种表qí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