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违
载轻寒、低鸣橹。十里杏花雨。
尽凭我一晌贪欢,一晌贪欢。
再见赵四扬便是半个月之后了。
那天下了雨,淅淅沥沥纷纷扰扰织就了一层绵绵雨幕。青青从宫里回来,带着笑问嘉宝,“戏文写得不错,你去好好谢谢那先生。”
嘉宝道:“奴婢晓得。”
萍儿接了青青解下的披风,“公主今日心qíng甚好。”
青青笑道:“可不是,今日进宫去,无意间瞧见本奏章,沉甸甸一折子都在骂白家,狐媚惑主牝jī司晨统统都来,可真是壮观。”
萍儿稍稍踟蹰,蹙眉道:“万岁岂不烦恼?”
青青不语,默默走进屋内,开了窗,瞧着一帘雨幕出了神。
仿佛有深思,仿佛有挣扎,其实什么都不曾想。
雨便是雨罢了,成不了冬日里皑皑的白雪,也积不成江河湖泊。
无非是点缀。
未几,南珍嬷嬷撑着伞从朦胧细雨间匆匆走来,进了屋,便问:“公主可要见他?”
青青一愣,“谁?”
南珍嬷嬷道:“赵大人。”瞧着青青面上一窒,便又补充道:“chūn雨里站了小半个时辰,问也不答,只说站一站罢了,可要请赵大人进府来?”
青青从窗边走来,接了南珍嬷嬷手上湿哒哒滴水的油纸伞,雨还在下,不眠不休,像女人的哭声,唱所谓如花美眷,所谓似水流年,永远一个音调,永远一种怨恨,好似嗡嗡绕耳的苍蝇,听得人厌烦无比。
青青问:“哪?”
南珍嬷嬷答道:“正门偏西的转角里。”
青青径自执了伞出门去,萍儿方要跨步跟上,便听青青头也不回地说:“谁都别跟来!”一转眼,声音便藏进了雨里,转成淅沥沥的欢乐雨声。
青青走在雨里,漫漫一身晶莹水珠,剔透玲珑。冷风灌入衣襟,通体寒凉,心却是热的,你知道有人在等着你,走过这条小径,跨过那道门槛,隔着似有似无的重叠雨幕,看不清细枝末节,只识得依稀轮廓,然而心中急切又满足,你明白,总有他等着,空着怀抱等你来。纵使跋山涉水,栉风沐雨,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你总不在乎那些悲喜过往,因你拥一个未来,他许下的,美好又温暖的未来。
一旁守门的仆役恭顺询问,青青自是不理,卯足了劲拉着门环,终究窥见另一处缠绵雨景,她跨出去,站在被红漆大门隔开的另一端天空下,眼见chūn意阑珊,雨滴璀璨,一切皆是大梦浮华,他站在巷口,仰头看府里的晦暗天空,天空拼拼凑凑琢磨出她的轮廓。
裙角尽湿,冰凉凉湿漉漉的缎子冻着她的脚尖,其实不痛不痒,她朝他一步步走过去,却觉得每一步都耗尽心力,仿佛踟蹰又仿佛坚定无比,她缓缓走着,离他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那些圆滚滚的水珠在他脸上滑落的痕迹。
像流星,璀璨,又短暂。
一刹那,他看见她。
一刹那,她静静微笑。
一刹那,失去与得到都成虚空。
她伸手来,擦去落在他侧脸的一滴雨。
他瞧着她,一头一脸的绵薄水雾,苍白láng狈,却仍是他最爱的样貌,他满心欢喜,但收敛神色,莫得莽撞,只低头静静看着她,将她因他而憔悴的容颜刻进心里。
“泥人易碎,我便刻一对木雕。”
青青不说话,青青收了收了伞,躲进他的庇护里。
“你看一看么?”
青青按住他的手,眼泪落下来,砸在他手上,“不要了,免得教雨淋湿。”她的声音依旧平和,一如她此刻心境,却莫名地想要落泪,没有理由,不可追溯,不过是想哭而已。
雨点jiāo杂,斜斜落入伞下,他身躯冰冷,她不动神色,但他清楚知晓她的眼泪,有些咸又有些苦,温热的一滴从她眼眶里流出,穿越了喧嚣浮华,落在他手背上,灼灼烫伤了他。他仿佛尝出了味道,此时此刻,一切清楚明晰,雨点溅出的水花,檐下躲雨的燕儿,她身上的绛紫色披风,她发髻上一簇细小绢花……一刀刀镌刻,连心都塑成她的模样。
他唤她,“青青。”温柔得心疼。
青青抬头来,“唔……”
他低头,吻住她。
在雨里,一手擎着八十四骨紫竹伞,许仙与白蛇的定qíng物,那西湖上飘飘扬扬的雨落下来,浇不灭唇齿间依傍着的迷人暖香。
法海老和尚还在四海云游,观音佛祖还在西天里修心,没了小青,多出一对泥人一双木像。一样的快乐,一样的欢喜,仿佛一堆枯骨终于长出了血ròu,又仿佛行尸走ròu终于灌注了魂灵,该怎么形容,铺天盖地的甜蜜心酸,甜蜜是她柔软唇上一捧幽香,心酸是怕时间走得太快,太匆匆,就这般将此刻美好带离去。
剩下无际的相思离别,遗忘不知躲去哪里,甘苦jiāo杂,快乐的越发快乐,甜美的越发甜美,深刻的越发深刻。
他揽紧了她的腰,纤瘦柔软,盈盈一握,仿佛一折便断。
他品着她的唇,纠缠着她的舌尖,一切全凭本能,却已然如此销魂噬骨,yù罢不能。
雨作了粘合,他们湿漉漉的衣衫揉在一处,青青丰盈的胸贴着他滚烫坚实的胸膛,赵四扬的呼吸愈发急促,却不肯有丝毫放过片刻停歇。
纠缠,纠缠,无尽的纠缠。
青青依着他,傍着他,如缠树的藤,攀援的花。
青青闭着眼,催促时间,她嫌时光太长,恨不得一刻白头,从此再不想其他,爱也好,恨也好,都随时光掩埋。
只想遇到一个人,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儿孙满堂,幸福美满。
墙角隐去的身影,谁都不曾瞧见。
雨仍在下,不知疲倦,如同伞下男女,不懂分离。
死劾
死劾
【chūn呵chūn!得和你两流连】
青青和赵四扬都明白,这一天终将到来。
是日,四月未央,窗外杨柳依依,波光dàng漾,云霞翠轩,山间和风旭日,桃花芬芳。
不多不少,一切刚好。
青青在池边喂鱼,一条条肥壮的红白锦鲤簇拥来,在脚下争食。
四月二十九,风和日丽。
南珍嬷嬷远远走来,站在桥边,久久不语。
“嬷嬷只管说就是了,该来的,躲不掉。”
“是。”南珍嬷嬷上前几步,垂首而立,“赵大人入了天牢。”
一朵杏花落下,坠在平静水面上,涟漪遂起,又激发鱼儿争斗,池子里愈发热闹起来,身后翠鸟歌唱,山水如画,好一派明媚chūn光。
“是何罪名?”
“上奏朝廷,细数左丞相一百零九条罪状,是……死劾。”
指尖一松,鱼食便落到池里,远远游来一只丹顶锦鲤王,四周鱼儿便自然散去。青青指着那丹顶锦鲤王,笑笑说:“你们瞧她雍容娇贵,却是饿不得,饱不得。一朝得食,便囫囵吞下,也不管撑死毒死。巴掌大的水池里游dàng,只能痴痴瞧着飞鸟停留,末了拾掇些落在池子里的翎羽便满足。最终能离开水池的一日,即是她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