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违
这道理,她明白,也明白得比谁都深。
帝后之间的fèng隙,她愿化作渺小尘埃,既卑微又忐忑地钻进去,仰头看,一片空茫。
帝后之间装的是天下,这天下没有她。
她是什么呢?
青青自觉明慧,却从不曾了悟。
不敢,不能,不想,不愿。
其实什么都不是。
斜阳拉长了影子的孤独,厚重大门吱呀呻吟,久久闭合不得,仿佛一双枯槁的手极力挽留,苟延残喘,绵绵不休——只因被风高高撩起的裙摆太妩媚,太妖娆。
掌灯。
夕阳灭了,天黑了,睽熙宫亮了。
三日后,万岁yù为白尚书翻案一事传出宫墙,朝堂间一时沸反盈天。
争吵,构陷,参奏,毫无结果。
横逸瞧着一摞一摞奏章疲惫抚额。
皇后一招以退为进,事qíng不再仅限于后宫重围,现下已有无数言官口诛笔伐,将白尚书一家骂了个通透。
兵部尚书白显言贪污坐狱,流放三千里。
当年事,原来当真构陷,而今事端挑起,自然有人恐惧东窗事发。
青青。
借刀杀人,好生犀利。
横逸闭上眼,那些影影绰绰便袭上心来。
青青。
他念出这个名字,却觉得如此遥远,仿佛山长水阔万里之遥,一切犹同镜花水月,粼粼波光捧起了她的笑,破碎却美好得教人心疼。
他不知道旁人是否有过这般感触,愈是抓不住的,明知是抓不住的,便偏想要搏上一把,想要证明与众不同,想要证明卓越出众,直至走到后来,后来站在高点,回头看,其实都不是。
不过是爱上一个人,也想让她爱着自己。
想要日日相见,盼望分离永不到来,白昼太长,夜晚太短,来不及拥抱缠绵,来不及说爱你永远。
他的痴他的狂,他所有犯过的错,不过是执着的一种。
青青。
青青不会知道,他念出她的名字,心便满了,满的溢出来,流遍周身,四肢百骸都是甜。
他只想爱一个人,不在乎她是谁。然而等他弥足深陷,才恍然憬悟,原来她是禁忌。
身边传来细小响动,横逸睁开眼,宫灯拖长了女人纤柔的影,白香端了羹汤来,笑容是一贯的清丽动人。
“圣上早些休息吧。”
横逸抓了她的手,在掌心揉捏,略有些粗糙,但胜在绵软,柔若无骨,他瞧着她手背上一道细小疤痕,笑笑说:“满朝堂都在议论你家的事。”
又问:“这疤怎来的?”
白香另一手覆在横逸手背上,“那时父亲落了罪,妾带着弟弟妹妹,连烧水都不会,端不住锅,便不慎烫了手。”
横逸细细去抚那一道粉红痕迹,温热的触感熏着她,她忍不住想抽开手,却遇上横逸含笑的眼眸,他抬头看她,“还疼么?”
如鲠在喉,她说不出话来,待到他低头,才默默流下些许眼泪来,随即又拭gān了眼角,那双杏眼仍是黑白分明,仿佛一切伤心难过或是感动抚慰都不曾发生过,她仍是笑着,像一尊玉雕,晶莹剔透,却是通体寒冰。
又听他低声呢喃,“青青为朕挡过一剑呢……”他笑起来,又是一派孩子气,“一定很疼,疼得一辈子都记得。”
白香的心沉下去,笑容却愈发美,这美丽,太过凄厉,总让人不忍卒读。
“你不怕么?这样多的人对付你。”
她回过神来,答:“妾不怕,万事先有圣上。”
横逸说:“不怕朕独独将你推出去?”
白香略作吃惊模样,反问道:“圣上又要先低头么?”
“不。”他皱眉,脱口而出,片刻又停歇,叹息道,“可是朕心里苦得很。”
白香问:“您为何不能将她当作三千粉黛其中之一呢?”
横逸想了想,便说:“因她本就不是之一,她是青青。”
是唯一么?她听着,在心底冷冷地笑,“可是您能给她什么?名分?地位?钱财?或是应对过后宫佳丽之后播出的闲暇时的爱,所谓独予她一人的爱?”
横逸皱眉瞪着她,她这才觉失言,忙跪下请罪。
横逸又摆出威严姿态,抬手道:“这回且饶了你,莫再有下一回,好了,你下去吧。”
白香磕头谢恩,默默退出jīng巧殿阁。
其实她还有许多话未曾说出,比如,“你也要对她说,今生唯独爱你一人,其余不过点缀。”
比如,你什么都可以给她,除了名分。
比如,你说过多少廉价的泛滥的我爱你。
比如,妾只疯这么一次,只允自己问这么一次。
她心中冷寂,原来男人都长着同一张脸孔,何必为他伤心难过。
苍穹自倨傲,冷月独徘徊。
她笑笑说,目的从不在此,何必徒增烦恼。
爱是什么呢?
是一轮高照的月,是一团熊熊的火,月变幻,火灼手,看上去美好罢了,但也只需看上去美好即可。
二月二,龙抬头。
午睡懒起,青青眯着眼问萍儿:“伞……还来了没有?”
萍儿摇头,答:“没有。”
青青又问:“桃花开了没有?”
萍儿仍是摇头,“还差着月份。”
青青转过身子,闭上眼,刚一小会,便又睁开,问:“人呢?”
萍儿脸上带着笑,说:“痴人傻等。”
这一回,青青却不再笑了,她蹙着眉,仿佛深思,脑中却一片空白。
渐渐回想起当日画面,他立于枯枝雪地间,远远站着。
她站在紫竹伞下,远远看着。
后来,便到了一处。
再后来呢?
青青起身,望着墙角一树委顿了的梅花出神,“去寺里。”
萍儿愣了愣,随即利落收拾起来。
雪化了,脚下是一丛一丛泥泞肮脏的雪水,从洁净到脏污,原来都是必然,如我生临此世,便注定被污染被撕裂被戳伤,没有理由,都是神定。
风很冷,赵四扬站在风里,手中拿着八十四骨紫竹伞,瞧见青青走来,他便笑,说:“伞还你。”
青青不接,萍儿自觉落在后头,青青说:“风这样大,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赵四扬问:“你冷么?”
青青仰起脸看他,眼泪便溢出来,一眨眼便又没了,恍恍惚惚,晶莹透亮,“嗯,很冷啊。”
赵四扬慌了神,忙说:“你别哭,早知道我该亲自送上府去,免你受寒受冻。”
青青走上台阶,“你不是书生许仙,我也不是千年白蛇,一把伞不过就是一把伞,给你了也不见得非得要回来。”
赵四扬道:“那你为何上山来?”
青青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佛堂,又回头来,瞧着一脸不自在的赵四扬,理所当然地说:“我自然是来拜神,怎么,大人不允么?”